那铺天盖地的巨型触腕如同一颗深海巨兽的心脏，以一种神秘莫测的节律缓缓搏动。
九艉紧贴着辞穆，朝着那伟岸的存在发出几声轻柔的咿啾，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表达永恒的敬畏。
随即，他用蹼爪轻轻搭上辞穆的手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引领着辞穆开始移动。
九艉修长的红尾在水中优雅地摆动，带着辞穆毫不费力地穿梭。
周遭的海水仿佛有了生命，暗流涌动，形成一股无形的牵引力，将他们拉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辞穆下意识地回望，方才那巨型触腕显现的方位，此刻已被浓稠的、散发着微光的黑暗所吞噬，再也辨认不清。
他感觉到他们正在穿越一片广阔而缓慢旋转的水域，无数微小的光点在涡流中盘旋飞舞，聚散不定，如梦似幻，扰乱着他的视觉。
无数粉色水母咕涌着从他脸上拂过，只可惜他被九艉拉着手，没来得及摸一下水母们。
他马上就看到那个巨大漩涡了，它的每一缕水波都似乎蕴含着神只的意志，沉重而悠远。
当他们终于穿透这片令人晕眩的涡流，回到一片相对平静、却依旧深不见底的幽暗海域时，外界的凉意让辞穆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山脉般触手的影像——其上可怖的纹理、巨大的吸盘、流转的幽光，以及那足以倾覆世界的威势——原本如同烙印般深刻在他灵魂之中，是他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的证明。
他试图在心中描摹，想将这神迹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然而，那清晰无比的画面，竟开始无端地晃动、褪色。
像是清晨梦醒，竭力想要抓住梦境的残片，越是努力，那梦境就消散得越快。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集中的意念下迅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有一重无形的纱幕再次降临，并非遮蔽他的视线，而是直接笼罩了他的记忆。
一阵空虚的钝痛在他太阳穴深处蔓延开来。他用力闭上双眼，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精神迷雾，可当他再次睁开眼，父神那惊鸿一瞥的形态，或者说他所感知到的那一部分，已然化作一片混沌。
他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极致的恐惧、被碾压的绝望、以及获得水中呼吸能力的狂喜与感恩，但这一切的源头，那神只本身的面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只余下一个浩瀚、威严、无法名状的轮廓，以及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迷茫。
他按住了自己的额头，仿佛想借此阻止那些珍贵而恐怖的记忆继续流失。
九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立刻停下了前行的动作。那双没有眉毛，却美得令人心悸的红宝石眼眸转向辞穆，发出询问：“怎、么了……辞穆……”
九艉清晰地看到了辞穆脸上的困惑与新生的恐惧，以及那双眼睛里徒劳搜寻着什么的茫然。
辞穆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只能无力地抬手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的头颅，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九艉凝视了他片刻，精致无暇的脸庞微微歪了歪，随即，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咿唧啾啾”声从他唇间溢出，如同海底洞穴中风铃被水流拨动，空灵而纯净。
他伸出纤细的蹼爪，在自己脸前轻轻一抹，像是在做一个擦拭的动作，然后指向那片他们刚刚离开的、如今已不可见的漩涡深处，最后，又指了指辞穆。
“…会遗忘…” 他凑得更近了些，嘴唇轻吻辞穆的脸颊。
“父神，”他的脸上有孺慕与信赖：“下次…见…想起来…”
这种遗忘，并非他神智出了问题，也不是什么诅咒，而是觐见父神后必然的现象。
那过于恢弘、过于神圣的记忆，凡人的心智似乎无法在远离其神威后长久承载，只有在下一次瞻仰其荣光之时，才会重新被唤醒。
纱幕不仅是凡眼窥探神只的媒介，亦是保护凡俗心智的屏障，在隔绝的同时，也进行着某种神圣的思想编译。
轻微的晕眩感袭来，辞穆依旧能感受到那被强行抹去的记忆所留下的巨大空白，如同身体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器官。
父神依旧是遥不可及的谜，其形象已逝，但其影响——呼吸的恩赐、伟力的震慑，以及此刻这奇特的、神恩般的遗忘——却无一不深刻地烙印在他存在的每一个层面。
这无垠的深海，以及其中潜藏的古老神只，远非他所能揣度。
他原本想告诉九艉什么来着……唔……哦，是想问他能不能抓两个水母来尝尝。
当九艉那冰凉的脸颊离开他的颈侧，带走一丝令人眷恋的凉意时，辞穆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他。就在九艉微微后仰，眼眸再次专注地凝视他时，辞穆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九艉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小巧的饰物。
辞穆的注意力被全然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根色泽鲜亮，仿佛浸染了海底最浓郁晚霞的红绳，细细的，却韧性十足地系在九艉的颈间。
红绳之下，坠着三颗圆润饱满的粉色珍珠。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带着微微透明感的粉，仿佛是人鱼纯洁心血凝结的瑰宝。
在周围幽暗水光的映照下，那三颗珍珠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微光。
辞穆的心念微微一动，轻声问道：“这…这是父神送你的吗？”
九艉听到辞穆的问话，高兴的从喉咙里说了一长串的叽叽声。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高兴，修长的蹼爪灵活地伸向自己的颈后，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那串漂亮的珍珠绳链解了下来。
珍珠离体，那柔和的光晕似乎微微黯淡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初。
九艉捧着它，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献宝似的纯然喜悦，凑近了辞穆。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辞穆完全没想到的动作——他微微倾身，将那串珍珠绳链，轻轻地、郑重地系在了辞穆的脖颈上。
冰凉的红绳和温润的珍珠甫一接触到辞穆的肌肤，那三颗珍珠恰好垂落在他的锁骨之间，微微的重量感清晰可辨。
辞穆的心因这突如其来的赠予而微微震颤，他下意识地抬起仅存的左手，苍白的指尖轻轻拢住胸前那三颗粉色的珍珠。指腹触及之处，珠体圆润光滑，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温凉，然而，就在他想要更仔细地端详这份来自“父神”的、意义不明的礼物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自指尖传来。
那是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如同蝶翼轻扑，又似某种遥远而微弱的搏动。起初，辞穆以为是自己心绪不宁导致的错觉，或是深海中暗流的轻拂。
他屏住呼吸，将珍珠托得更稳些，指尖的触感也随之变得更加敏锐。那震动竟愈发清晰起来，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充满生机的韵律，从珍珠内部隐隐透出。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攫住了他。他急忙将那串珍珠托高，凑到自己眼前，试图在幽暗摇曳的水光中看得更真切些。珍珠本身散发出的柔和粉光，如同被水汽浸润的萤火，勉强照亮了方寸之间。在这朦胧的光晕里，他凝神细看——那微微透明的珠体内，似乎……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
是的，他没有眼花！
在那如梦似幻的粉色光华深处，他清晰地看见了两个比周围颜色更深邃的微小墨点，极小，却又黑亮分明，像是……像是两颗初生幼兽的、黑溜溜的眼珠！它们正不安分地轻轻晃动着，甚至，在那晃动之间，他几乎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蜷缩的、比眼珠本身大不了多少的微小轮廓。
他倒抽一口凉气，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因连番的冲击与失血，终于产生了离奇的幻觉。
他猛地抬头望向九艉，却见对方为此期待已久。
见到辞穆终于发现了珍珠中的秘密，九艉他口中发出一连串比先前更加欢快、音调也更加高昂婉转的乐声：“父神……赐予……我们……孩子……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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