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侧殿，帘幕低垂。
李斯随内侍穿过长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太后赵姬自嫪毐之乱后便被软禁于此，虽名义上仍是王太后，实则已是笼中之鸟。嬴政对生母的处置极为微妙，既未废黜其位号，也未追究其纵容嫪毐之罪，只是淡漠地将她困在这深宫之中，任岁月消磨。
“太后宣廷尉觐见。”内侍在殿外低声通报。
“让他进来吧。”殿内传来赵姬略带沙哑的声音。
李斯整理衣冠，缓步入内。殿中陈设依旧华美，却透着一股凋零之气。赵姬斜倚在榻上，身着素色宫装。她抬眸看向李斯，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如今黯淡如死水微澜。
“臣李斯，拜见太后。”
“免礼。”赵姬摆摆手，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如今这太后之位，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你也不必拘礼，坐吧。”
李斯依言落座，却不敢抬眼直视。
“听闻王上要派你去南阳？”赵姬端起水杯，语气淡然，“政儿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开始布局天下了。”
“王上圣明，臣不过是奉命行事。”
“圣明？”赵姬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自嘲与悲凉，“他是圣明，可也狠绝。嫪毐死了，不韦走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成了囚徒。”
她放下水杯，目光落在窗外，那里阳光明媚，却照不进这幽深的宫殿：“李斯，你可知道，我这一生，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李斯心中一凛，却不敢接话。
“年少时，我被吕不韦相中，送入异人府中。那时我想，能嫁入王室，便是天大的造化。”赵姬的声音飘忽如梦呓，“可入了秦宫，我才知道，所谓王室，不过是更精致的牢笼。”
“异人薨后，政儿年幼，我以为终于熬出了头。可吕不韦掌权，我依旧是他手中的棋子。”她转过头，直视李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后来，你的出现，你对我说的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以为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以为，只要扶持嫪毐，便能在这后宫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我错了，大错特错。”赵姬的声音哽咽起来，“我高估了嫪毐的能力，也低估了政儿的手腕。到头来，害了嫪毐，也毁了自己。”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韶华易逝，李斯。我如今才明白，这一生，我从未真正拥有过选择的权力。即便有，我也没能把握住。”
“如今这般境地，咎由自取。”她苦笑道，“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殿中陷入沉默，只有檀香袅袅升起。
李斯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太后言重了。臣以为，太后这些年，已经做得够好了。”
赵姬愣了愣，抬眸看他。
“臣初入咸阳时，人微言轻，举步维艰，特别是还得罪了夏太后。”李斯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若非太后当年在吕相面前多番美言，臣恐怕早已被朝堂上的风浪吞没。后来臣参与编撰《吕氏春秋》，能得相府重用，背后也有太后的周旋之功。”
“那些都是小事，”
“对太后而言，或许是小事。但对臣来说，却是救命之恩。”李斯打断了她，语气诚恳，“臣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太后在臣最艰难的时候拉了臣一把，这份恩情，臣铭记于心。”
赵姬眼眶微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水落下。
“太后方才说，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李斯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可臣以为，太后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
“清醒？”赵姬自嘲地笑了，“若真清醒，怎会落得今日下场？”
“太后入秦宫，生下王上，这是为大秦延续血脉。异人王薨后，太后稳住后宫，让王上得以顺利登基，这是尽一个母亲的本分。”李斯一字一句道，“至于嫪毐之事，太后不过是想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拥有些许权力。这有何错？”
“嫪毐谋逆，是他咎由自取。太后不过是被他蒙蔽，受了牵连。”李斯目光真挚，“王上圣明，心中自有定夺。他未曾废太后之位，便是念及母子之情，也是敬重太后当年的隐忍与付出。”
赵姬终于忍不住，泪水滑落脸颊。
“太后如今虽困于宫中，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李斯轻声道，“朝堂之上风云诡谲，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太后远离这些纷扰，反倒能得几日清净。”
“再者，王上如今正值壮年，他要横扫六合，一统天下，自然需要斩断一切牵绊。”李斯话锋一转，“但他始终是太后的儿子。待他功成名就之时，自会想起太后的好。那时，太后若愿重回咸阳朝政，王上必不会拒绝；若愿就此终老宫中，王上也必会善待太后。”
“这些年太后受的委屈，王上心里都记着。他不说，不代表他不在意。”李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太后只需静待时机，他日母子和解，便是太后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
赵姬怔怔地看着李斯，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一丝期盼。
“会的。”李斯肯定地点头，“臣以性命担保，王上是个孝子。只是眼下大业未成，他必须做出一些艰难的抉择。待到天下一统，王上必会厚待太后。”
赵姬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中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她看着李斯，眼中的光芒复杂而炽热。
“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会说话。”她轻声道，“当年我便知道，你将来必成大器。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臣愧不敢当。”李斯起身拱手，“臣还要启程前往南阳，不能久留。太后保重凤体，他日臣必当回来再拜见太后。”
“去吧。”赵姬摆摆手，目送他离去，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李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你若有难，宫中还有我。”
李斯身形一顿，深深一拜：“臣谨记。”
走出侧殿，阳光刺眼。李斯仰头望天，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方才那番话，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算计，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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