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中忽然喊出鱼飞将军的口号。
柳景寒脸色一变：“原来是鱼飞大将军的残军来了。”
鱼飞是蜜合最后一名大将军，当年也是他一路势如破竹攻占凸碧国。他的名号如雷贯耳，桃浪守城军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可是所有人咬着牙，明明知道桃浪城即将失守，可是没有人逃跑。连悲鸣寺大部分武僧都在这里。
因为……桃浪守城军已经没有人了啊。
因为一旦城门被打开，无数雪境百姓将要被踩踏在难民的人潮中。
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算是保家卫国，还是屠杀平民？
他们恨吗？
不甘心吗？
可是……
又有人在意吗？
城头上乱做一团。
厮杀良久，柳景寒身上负伤渐重，渐渐体力不支。
“柳大人！柳大人！快走！快走！”王副将冲上来一把拉着柳景寒，“柳大人！您先躲一躲！”
柳景寒摇了摇头。
他双目看着夜空中，将手上的两柄长刀扔在了地上。
这两柄长刀是他习武之初他的师父替他打造的。他潜伏在李元一手下时要收敛自己的底牌，后来李元一被枭首后，他做了桃浪城的知府，这一对长刀他已经长久没有用过了。
他记得，有一次在陈记铁铺的时候，他用来挡住晚照射向他后背的回首剑。后来，在悲鸣寺替李沐光挡下了暗器。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早就可以列入雪境一流高手的行列。
讽刺啊……当年他踌躇满志，文武双全，李若丹时期得不到重用；李元一时期忍辱负重，为挚友寻公道；到了李沐光时期，最后还是变成了一枚棋子。
他自幼习武，也曾抱着匡扶社稷的理想，也曾抱着兴灭继绝的悲愿。而这一把长刀，仅仅就施展过这样两次。
他这一生，没有高光时刻。
王副将知道柳景寒武功不弱，如今却将自己的兵器扔在地上，心下惶然：“柳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柳景寒叹了一口气：“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不走了，你们去吧！”
王副将拉住他，红了眼眶，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却不知说什么。半晌，只是又喊了一声：“柳大人！”接着，眼眶中不停地流下泪来。
此时桃浪城里绯湖上也是灯火通明，雨雪霏霏，雪花夹着桃花一起吹打下来。在湖面上飘荡着管弦乐声和若有若无的歌声。
绯湖是桃浪城里最着名的一片湖。
湖水连波，在湖的四周种满了桃树。一年之中，各色桃花陆续盛开又陆续凋谢，湖面上便飘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红色，真好似一片胭脂一般，绯湖便是由此得名。
桃浪的绯湖便如同西湖一般，常年湖面上飘着游船画舫，日日笙歌燕舞，是达官贵人，游人访客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地方。
今日是寒山书院的院长交接大典，桃浪城中有不少人去青山看热闹，但更有不少人聚集在绯湖。
今日桃浪飞雪，所有人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一早有富商在绯湖堤边将用来玩乐的火药便被改造成了烟火，曲终后便要放出来与众人助兴。
永夜已至，也许今日便是最后的狂欢了。
人终有一死，不如一醉方休。
今日绯湖上的乐坊歌坊也一齐商量好，就合力做最后一次演出。因此，留下来的歌姬舞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因为她们都知道，今日之后，再难相见。
有些人这一次就是永别。
在绯湖上聚集的人群都如心有灵犀一般，在风雪画船上捧酒痛饮。
真讽刺，寒星上最着名的两种酒，一种叫“天欲雪”，一种叫“皆不是”。
此时绯湖上仙乐齐鸣，一众歌女同时亮相出来，一齐弹唱：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又唱：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琵琶急转弦，歌声婉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唱的依旧是欧阳修的《采桑子》，十首《采桑子》一首接着一首，这是逢年过节绯湖上各个乐坊的拿手好戏。但是唱到了最后，已现悲声。
十首《采桑子》唱过，忽然，船上有人将酒杯一摔，双手高举，大声高唱：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说着，举起酒杯，对着天边，将那一杯酒都洒进了绯湖中。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举杯高唱：
“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说着，也纷纷将自己手中的酒倒入了绯湖中。
“饮酒！无处问，水连天！”
“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赵兄！宋兄！来来来！且向花间留晚照！”
船上觥筹交错，忽然只听一阵爆裂声，黑暗的空中一朵花火冲上了夜空。所有人抬眼望去，之间那一朵光亮在夜空中稍作停留，立刻爆裂出漫天的星火，真如同一朵桃花一般绽放在夜空中。
“好！”
“好啊！！”
“好啊！！”
绯湖上的游人们一齐拍手叫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了风雪夜空中。
接着，又有一朵烟花长啸着，冲上了天空。
无数的花火一齐绽放，在天空中此起彼伏，将沉寂的夜空炸出一朵一朵绚烂的生花，美得让人心驰摇曳。
此时，连在青山上的人都抬起头来。
花火将李沐光、温夜、诗魄、诗尾的脸上映照得一片光亮。
花火在慈航大师的眼眸中闪过。
花火照亮了苍雪、天璇、苍黄的脸，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泪水。
那一朵朵绚丽的烟火如此灿烂，又如此短暂。
一如寒星上的温暖。
一如那些欢乐。
转瞬即逝。
花火照亮了生烟紫色的衣裳。和她已经冰冷的脸。
远远地，桃浪城门外面传来一阵杀喊声，不知是谁杀了谁，也不知是谁在哭喊。
桃浪城门上腾起了巨大的火焰。那火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仿佛是城头起了大火，已经熊熊地烧了起来。
那一边，桃浪城破了。
杨易易冲到李沐光的身边，对着李沐光的耳边说着一些什么。李沐光“唰”地一声站了起来，双唇发白，双手颤抖：“真是鱼飞带大军攻城？”
杨易易道：“是，鱼飞和他的旧部。”
李沐光本以为桃浪至少还能坚持半年的时间。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让桃浪城在一夜之间就破了。
李沐光颤抖着：“柳景寒呢？”
杨易易低着头，低声道：“柳大人，殉城了。”
那边桃浪城墙上冲上来的难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疯狂地扑杀着，而疲惫的守城军节节败退。最后，随着一阵阵沉闷的绞索的声音，蜜合的难民终于打开了桃浪的城门。
他们活下去的大门仿佛被打开了。
后山上的难民们发出一阵一阵狂喜的呼喊声，天边的烟火忽然就照亮了，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他们顾不得抬头去看天上的烟花，他们要抓住城门打开的间隙冲进桃浪城。
那里有食物，那里有衣物，那里有药品。
那里有活下去的希望。
而在几百里之外的菊序城中，下至和几个医师站在废墟中抬头远远地望着。菊序城里四面的雪忽然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越下越大，越下越大，顷刻间就变成了扯棉絮一般地落下来。
忽然间，有一个人指着远处说道：“下至，你瞧，天边那是什么光亮？”
下至皱眉：“这是桃浪的方向。桃浪起火了？”
另一个人道：“别乱说，菊序怎么能看到桃浪那么远？”
有人回过神来，指着远处的天边说道：“桃浪那边，方才是不是放起了烟花？”
又有人笑道：“胡说，桃浪放烟花菊序城也应当看不到。”
晚照对着桃浪的方向，玄色衣袍在风雪中猎猎抖动着。一如苍雪站在青山，一身白衣飘摇在落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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