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畔，夕阳如血。
破解机关的尘埃已经落定，但两个人之间的对峙却还未结束。子芳站在江边，望着滔滔东流的江水，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看来，这个杀阵终究无法被破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李明衍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李明衍轻声道：\"子芳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子芳微微一愣，但还是点了点头。两人走到远离众人的一处江湾，这里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再无他人。
李明衍站定后，深深地看了子芳一眼，忽然长叹一声：\"子芳兄，这些天的相处，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智者。说实话，我很少遇到让我如此欣赏的人。\"
\"哦？\"子芳有些意外，\"李兄这是...\"
\"我在说真心话。\"李明衍打断了他，眼中没有算计，只有坦诚，\"你的才智、你的坚持、你对理想的执着，都让我敬佩。更难得的是，你能看透我的心思，却依然愿意与我合作到最后一刻。这份城府胸襟，非常人所能及。\"
他走近一步，声音变得更加真诚：\"子芳兄，我想邀请你加入我的团队。不是作为下属，而是作为朋友，作为能够相互砥砺的同道。\"
子芳眼中闪过惊讶。刚想开口。
李明衍摆了摆手，又摇摇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想说些心里话。\"
他转身面向江水，声音变得低沉：\"这些年来，我游历各国，见过太多聪明人。但大多数人的聪明，都用在了钻营和算计上。像你这样，把智慧用来守护理想的人，太少了。\"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李明衍苦笑一声，\"我不否认。在这个乱世，不算计就活不下去。但是...\"
他转过身，直视子芳的眼睛：\"但我的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一些东西。我也有理想，也想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做些什么。只是我选择的方式，可能和你不同。\"
\"子芳兄，加入我吧。\"李明衍的声音变得恳切，\"不是让你放弃对楚国的感情，而是换一种方式去实现理想。你可以近距离观察我，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变成了只知权谋的小人，你随时可以离开，甚至可以成为我的敌人。\"
他伸出手：\"但至少现在，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让我们一起，用各自的方式，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子芳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过了许久，他才轻轻摇头：\"李兄，你知道吗？就在刚才那一刻，我差点就要答应你了。\"
\"因为你刚才是真诚的。\"子芳的声音变得柔和，\"你真诚的样子很动人，比你算计时的样子好看多了。\"
他深深地看了李明衍一眼：\"我相信，此刻的你是真心的。你是真的想和我一起做些事情。但是...\"
子芳摇了摇头：\"但是李兄，你我的分歧不在于诚意，而在于理念。你选择顺应大势，我选择人定胜天。你觉得秦国统一是必然，我觉得楚国复兴才是夙愿。这种根本理念的不同，不是朝夕相处就能改变的。这样的我们，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
他走了几步，捡起一块江边的石子，抛入水中，他看着水漂泛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突然问到：\"李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正在变成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你会怎么办？\"
李明衍一愣。
\"权力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子芳继续道，\"它会慢慢改变一个人，让你在不知不觉中丢掉最初的理想。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年轻时满怀理想，中年时精于算计，老年时冷酷无情。\"
子芳面对着江水，背对着李明衍说，\"李兄，我见到了真诚的你，见到了算计的你。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你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你已经在改变了。今天你能为了掌控杀阵而欺骗我，明天你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牺牲其他。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权力的本质。\"
他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李明衍：\"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自己，记住还会真诚邀请对手的李明衍。在这个乱世中，别把自己的本真和本心弄丢了。\"
李明衍想要说些什么，子芳却抬手制止：\"不必解释。我理解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羡慕你。你已经积累起了本钱，有能力在这个乱世中游刃有余，有机会真正影响天下大势。而我，还只能守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不过人生这一遭！\"子芳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如果不能为了自己的理想燃烧，只是在乱世中飘摇，被改变，被淹没，无声无息的过去，那才是真正的悲剧！\"
他挺直了腰杆：\"而我，愿做那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我宁愿做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愿做一个成功的机会主义者！\"
李明衍深受震撼。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是惋惜？是敬佩？还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他的声音变得豪迈：\"先生相信秦国能统一天下，而我则相信秦楚争霸，犹未可知！\"
\"我们楚人信凤，\"子芳的眼中燃烧着火焰，\"屈子说过：'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凤凰死而复生，涅盘重生！楚国亡国不是第一次了，伍子胥、白起都曾破郢，让楚人迁都；但每一次，都有人让它重新站起来！\"
他踏前一步，气势如虹：\"我心怀复兴楚国之志，你又怎知我不是那个让楚国涅盘重生之人？\"
\"我明白了。\"最后，李明衍不由自主的施了一礼。
李明衍凝视着他，缓缓道：\"既如此，我们就各凭本事吧。天下之大，终有相见之日。到时候...\"
\"到时候，不知是敌是友。\"子芳接过话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两人相视片刻，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敬意，也看到了决绝。
子芳施礼告别，然后朗声说道：\"先生叫李明衍，我记住了。我本名范增，也请先生记住。\"
\"子正，我们走。\"范增招呼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
···
入夜，范增带着少年来到一处隐蔽的渡口。
\"子正，\"范增坐到他身边，声音低沉，\"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清。\"
少年转过头，月光照在他青涩的脸上。
范增深吸一口气：\"今天你也看到了，那个李明衍很厉害。他说天下大势在秦，恐怕...恐怕他说得没错。\"
子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秦国的确很强大，\"范增的声音有些苦涩，\"他们有最精锐的军队，最严密的制度，最富饶的关中。而我们楚国...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敌环伺。也许，也许真的会...\"
他说不下去了。
\"会亡国，是吗？\"子正平静地接过话头。
范增一震，没想到这个少年会如此直接。他点了点头：\"是的。但是子正，你要记住，亡国不是终点。\"
他握住少年的肩膀：\"过去，楚国也曾几次濒临灭亡。但每一次，都有英雄站出来，让楚国重新崛起。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活着，坚持活着。\"
范增的眼中燃起希望，声音很坚定。\"也许我们要等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我们要活到天下局势再次逆转的那一天，然后复兴楚国！\"
\"我们的身份已经为人所知，这里不能再留了，我会带你巢湖。\"范增看着夜色中的江水，\"那里山高林密，适合隐居。我们要等，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少年点了点头：\"增叔之心，我全然明白。\"
他走到江边，看着那群一直跟随他们的羊。月光下，羊群安静地吃着草，偶尔发出咩咩的叫声。
少年蹲下身，抚摸着一只小羊的头，忽然抓起一把青草，缓缓站起身来。
\"增叔，你看这些羊，\"他的声音依然稚嫩，但语气却变了，\"它们温顺，听话，只要有草吃，就会乖乖跟着牧人走。但也会有羊偶尔脱队，需要管教。\"
范增心中一动：\"子正，你...\"
少年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天下万民，何尝不是如此？\"
他猛然转身，手中的青草指向远方的地平线：\"他日我若牧天下——\"
话音未落，他五指猛然收拢：\"不吝扬鞭笞群雄！\"
啪！
手中的草梗应声而断，碎屑在月光下飞舞。
这一瞬间，范增看到了少年眼中燃烧的野心——那是要将八荒六合都纳入牧场的帝王之志！
原本安静吃草的羊群，仿佛被这股气势所慑，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上百只羊，如潮水般伏地。
范增瞳孔骤缩，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不知是被少年的气势所摄，还是被羊群的异象所惊，他的双腿一软，竟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月光下，少年腰间的玉佩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是一块上等的楚国王室玉佩，上面刻着的\"心\"字，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增叔，起来吧。\"少年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纯真，仿佛刚才那个霸气外露的人不是他。
\"熊心...\"范增喃喃自语，缓缓站起，心中波澜起伏，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心中的火从未熄灭。
他和这个少年化名隐居了太久，他竟开始忘了，这个他一直抚养的少年，毕竟身怀八百年楚国王室血脉！毕竟是屈原想扶持的贤良王子的嫡子！子正是他的化名，他本姓熊，名心！
而他更不会知道的，是他二人在几十年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个放羊的少年，会成为西楚霸王项羽都要敬畏三分的楚义帝，而他自己，也将成为影响华夏的霸王亚父。
···
与此同时，李明衍一行人已经准备离开了云梦泽。
下一站，要去百越，去下一个禹工遗迹，去阿漓的故乡。
马上，众人都在整理这次探索的收获。周文和庄贾在不断研究着墨家祖师传下来的机关的技术细节，彭越跟着邓起在数着沿途采集的水样，只有韩谈，保持着沉默。
李明衍看着手中的笔记，上面详细记录着白起杀阵的每一个细节。虽然表面上破坏了机关，但核心的控制方法已经完全掌握在他手中。
\"这个杀阵，\"他在心中盘算着，\"将来必定能派上大用场。\"
他想到了秦王嬴政，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统一战争。如果能够利用这个杀阵作为筹码，或许能够在未来的政治格局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不过，\"阿漓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明衍，你觉得子芳说的有道理吗？楚国真的还有机会吗？\"
李明衍沉思片刻：\"从军事实力来看，楚国确实还有一战之力。但是...\"
他摇了摇头：\"战争不仅仅是军事的较量，更是国力的比拼。楚国内部的腐败已经深入骨髓，李园、负刍，这两个人的争斗才是楚国现在的核心。即使子芳再厉害，也改变不了大局。甚至，他都进入不了大局。\"
\"不过，\"李明衍忽然笑了，\"谁知道呢？有理想的人，终会以某种方式，改变这个世界。\"
他收起笔记，闭目养神。在他的计划中，这个白起杀阵将成为他手中的王牌，用来制衡各方势力，影响天下格局。
只是他不知道，多年以后，这个杀阵确实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却不是以他预想的方式。
它没有成为他与嬴政谈判的筹码，反而在更远的时刻，成为了另一位天下英雄俯首的关键...
但那都是后话了。
····
李明衍与范增，就这样分道扬镳，各自奔向不同的前方。
直到命运的巨轮转动，让他们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重逢。
而此刻，夜色深沉，月光下，江水东流，一如千年。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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