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是，这个简单的动作竟让千余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这位以智慧和仁慈征服了他们的人发话。
\"诸位同胞，\"李明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你们心中有很多疑问。为什么要放走那些恶人？为什么不斩草除根？为什么要对敌人仁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你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百越之地？\"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有人小声回答：
\"因为战乱...\"
\"因为饥荒...\"
\"因为苛政...\"
\"不错，\"李明衍点头，\"战乱、饥荒、苛政，这些都是原因。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是因为中原大地上，人与人之间只有仇杀！国与国征伐不休，将与将明争暗斗，民与民相残相害！\"
\"秦人杀赵人，赵人杀燕人，燕人杀齐人...杀来杀去，杀得天昏地暗，杀得生灵涂炭！最后苦的又是谁？是我们这些黎民百姓！\"
这番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确实，他们背井离乡，不就是因为故土上的无休止杀戮吗？
李明衍继续道：\"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在这南方觅得一片容身之地。虽然环境恶劣，虽然生活艰难，但至少暂时远离了战火。可是你们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还在相互仇杀！北人杀北人，用的还是北方带来的仇恨和暴力！\"
\"刚才若是我下令将那一百二十人全部杀死，你们会觉得大快人心。但然后呢？会不会还有人在暗中想着寻仇？今日杀一百二十人，明日就可能引来二百人的报复！\"
\"冤冤相报何时了？难道我们要把中原的仇杀之风也带到这百越之地，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继续活在血腥之中吗？\"
人群沉默了。李明衍的话如暮鼓晨钟，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站出来：\"李君说得有理，可是那些恶人若是卷土重来...\"
\"问得好！\"李明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壮士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请想想，赵瞎子他们为什么能够为所欲为？\"
不等回答，他自己给出答案：\"因为我们一盘散沙！因为我们没有组织！因为我们只知道苟且偷生，不知道团结互助！\"
\"但是今天，情况不同了。我们有了干净的水源，有了肥沃的土地，有了墨家的机关防护，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李明衍从山石上跳下，走入人群中：\"我问你们，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想要吃饱饭！\"有人喊道。
\"想要有地种！\"
\"想要不受欺负！\"
\"想要孩子能平安长大！\"
各种朴素的愿望从人群中传出。
\"对！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李明衍大声道，\"不是称王称霸，不是攻城略地，只是想要好好活着！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必须团结一心！\"
他走到那三百多名原刑人众成员面前：\"你们，曾经助纣为虐。但我相信，你们大多也是被逼无奈。只要你们愿意改过自新，愿意用双手创造而不是掠夺，我们就是兄弟！\"
又走到那六百多流民面前：\"你们，刚刚脱离苦海。但不要以为就此可以坐享其成。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寸土，都需要我们共同守护！\"
最后回到子它的部下面前：\"你们，是这个聚居地的中坚。但不要因此而骄傲，更不要欺压新来的同胞。记住，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李明衍重新站到高处，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
\"《诗经》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过往，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袍兄弟！\"
\"我李明衍在此立誓：但凡加入我们的人，不论出身贵贱，不论过往如何，只要真心改过，勤恳做事，就是我们的家人！我们要在这百越之地，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欺凌、人人有活路的新天地！\"
他举起双手：\"这个新天地，不靠刀剑建立，而靠锄头！不靠掠夺维持，而靠创造！不靠仇恨团结，而靠友爱！\"
\"墨子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这就是兼爱！今日我放走那些人，不是软弱，而是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改过自新的机会，选择新生活的机会！\"
李明衍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诸位，中原大地上的仇杀我们管不了，但在这里，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要立下新规矩！\"
\"第一条：同胞不相残！有矛盾，讲道理，讲不通找长老评判，绝不许私斗！\"
\"第二条：有力出力，有技出技！人人都要劳动，没有不劳而获！\"
\"第三条：老弱病残，大家帮扶！今天你帮他，明天他帮你！\"
\"第四条：外敌来犯，同仇敌忾！一人有难，众人相助！\"
每说一条，人群中的呼应声就大一分。到最后，已经是山呼海啸般的响应。
李明衍等声浪稍歇，做出最后的总结：
\"诸位，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但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百越之地虽然偏僻，却也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
他指向四周的山川：\"看看这片土地！山高水长，资源丰富！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何愁不能开创出一片新天地？\"
\"我们要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知道：北人不是只会逃跑！我们要让那些欺负我们的人知道：流民也能创造奇迹！\"
\"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秦人、赵人、韩人、魏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拓荒者！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在这南国的土地上，耕耘出希望，创造出未来！\"
李明衍振臂高呼：\"同胞们，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开创这个新天地吗？\"
\"愿意！\"千余人异口同声，声震山谷。
\"你们愿意抛弃仇恨，共建家园吗？\"
\"愿意！\"
\"你们愿意团结一心，守望相助吗？\"
\"愿意！\"
三声\"愿意\"，如同三道惊雷，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突然，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有人跪了下来：\"李君大恩，我等永世不忘！\"
这一跪如同涟漪扩散，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
\"多谢李君救命之恩！\"
\"李君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愿追随李君，赴汤蹈火！\"
片刻间，千余人齐齐跪倒，山呼\"李君\"之声响彻云霄。
李明衍连忙上前扶起最近的几人：\"诸位快快请起！我李明衍何德何能，当得起如此大礼？\"
但人群依然跪着不起。子它上前大声道：\"李君莫要推辞！你以仁义化解仇恨，以智慧击败强敌，以度量容纳众人。如此德行，正该受此一拜！\"
李明衍见推辞不过，只得正色道：\"既然诸位如此信任，李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众望！但有一事必须说清——我不要诸位的膜拜，只要诸位的努力！我们是伙伴，不是主仆！\"
\"今后，重大事务大家商议着办。我虽然略通水利机关之术，但治理众人，还需群策群力。子它勇武，可以统领防务；吴进识字，可以掌管文书；子勇老成，可以调解纠纷...人尽其才，各司其职！\"
这番话更是赢得了众人的心。一个不独断专行、愿意分享权力的领袖，才真正值得追随。
\"李君英明！\"山呼声再起。
李明衍环视众人，心中既感动又沉重。这千余人的信任，是荣耀，更是责任。在这乱世之中，他要带领这些人活下去，活得有尊严，谈何容易？
但是，当他看到那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看到子它等人坚定的神情，看到连那些原本的刑徒都露出向往之色，他知道，这条路再难，也必须走下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山谷中。李明衍站在高处，望着下面忙碌的人群——有的在修补被水冲坏的房屋，有的在清理战斗的痕迹，有的在安抚新来的同胞。
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但没有血流成河的惨状，没有尸横遍野的悲凉。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新生活的憧憬。
\"明衍，\"阿漓走到他身边，\"你今天的演说，真的很精彩。\"
李明衍苦笑：\"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倒是接下来的路，才真正考验人。\"
阿漓握住他的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今天，你给了这些人希望。\"
是的，希望。在这个绝望的时代，希望比黄金更珍贵。
李明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下山岗。
身后，\"李君\"的呼声还不时在山谷中回荡，如同一曲雄壮的战歌。 ···
入夜时分，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李明衍站在山岗上，凝视着西方天际。那里，黑云如墨，层层叠叠，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峦横亘天际。闪电在云层中游走，如同银蛇乱舞，不时撕裂夜空，照亮整个山谷。
\"要下雨了。\"阿漓走到他身边，\"而且看这架势，怕是要下大雨。\"
李明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他的眼神深邃如渊，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果然，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起初还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雨势之大，仿佛天河倒泻，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水幕之中。
\"快，都回屋避雨！\"子它在下面指挥着，\"把排水沟清理干净，别让积水倒灌！\"
聚居地里一片忙碌。好在李明衍设计的排水系统发挥了作用，雨水顺着沟渠流向低处，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但西边的深山就不同了。
····
那里地势险峻，平日里就少有人迹。山高谷深，一旦降雨，山洪暴发的威力难以想象。特别是在雨季，那些看似干涸的山涧会在瞬间变成咆哮的巨龙，吞噬一切挡在面前的东西。
雷声轰鸣，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西边的山峦。在那短暂的光亮中，可以看到山间已经有浑浊的洪流在奔腾。
整夜，暴雨都没有停歇。
天亮时分，雨势才渐渐减弱。但西边的雷声依然隆隆作响，显示那里的暴雨还在继续。
\"矩子！\"一个负责巡逻的墨家弟子跑来，脸色有些苍白，\"西...西边山口那里...\"
\"怎么了？\"李明衍平静地问。
\"有...有很多尸体，被洪水冲出来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子它立即带人前去查看，不多时便回来报告：
\"是赵瞎子他们。\"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尸体残缺不全，但从衣物和一些特征看，确实是昨天西逃的那批人。看样子是在山谷中遇到了山洪...\"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聚居地。人们议论纷纷：
\"真是报应啊！\"
\"恶人自有天收！\"
\"李君仁慈放他们一条生路，谁知老天爷都不容他们！\"
\"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明衍听着这些议论，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吩咐道：\"把尸体收殓了吧。虽然他们生前作恶，但也让他们入土为安。\"
这个决定让众人更加敬佩李君的仁德。
待人群散去，庄贾小心翼翼地开口。
\"矩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属下有一事想问...\"
李明衍背对着他，依然望着西方：\"何事？\"
庄贾咽了口唾沫，斟酌着词句：\"昨日矩子选择让那些人往西逃走，而西边正是山势最险、最容易发生山洪的地方。加之时值雨季，山中又少有避雨之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矩子精通水利，对地形天象的把握无人能及。不知矩子是否早已...\"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是否早就算到会有这场暴雨？是否故意把赵瞎子等人往死路上赶？
李明衍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冷冽如冰。那一瞬间，庄贾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把利剑抵住了咽喉。
李明衍就这样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深沉，让庄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属...属下失言了！\"庄贾声音都在发抖，\"属下不该胡说！求矩子责罚！\"
李明衍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恐惧。庄贾大气都不敢出，汗水渗出了头顶，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良久，李明衍才移开目光，重新望向西方。
\"退下吧。\"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喜怒。
\"是！是！\"庄贾如蒙大赦，快步地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敢回头看一眼。只见李明衍依然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像，望着西边持续的雷电和暴雨。
那个沉默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庄贾打了个寒颤，快步离去。他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该问。
山风呼啸而过，带着雨后的湿润和泥土的腥味。
李明衍独自站在山岗上，任由风吹乱他的衣袍。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
远处，雷声渐渐远去，但西边的天空依然阴沉。
那里，大自然正在上演着永恒的轮回——生与死，善与恶，因与果。
是天意，还是人谋？
李明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中的冷冽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的温和与睿智。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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