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殿的花厅在经历了一夜惊心动魄的无声角力后，终于被清晨微熹的天光重新唤醒。空气中沉淀了一夜的药味似乎被阳光稀释了些许，但那份沉重的、关乎生死的紧绷感，依旧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花厅内的每一寸空间。
沈昭不知何时已从青鸾的臂弯里滑落，被宫人极其小心地安置回了角落那张铺着厚软锦褥的圈椅中。她依旧裹着那件厚重的雪白狐裘，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后、本能缩回巢穴寻求庇护的幼鸟。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眸紧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沾着未干的泪痕。唯有那只曾紧握着天道碎片的左手，此刻虚虚地搭在膝盖上，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仿佛还残留着那温润微凉的触感和意识撕裂的剧痛余波。
青鸾几乎彻夜未眠，深青色的劲装衬得她脸色愈发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她站在两张软榻之间，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在沈昭苍白脆弱的睡颜和楚明凰毫无生气的面容之间反复梭巡。每一次楚明凰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起伏，都让她的心高高悬起又沉沉落下。而沈昭指尖那细微的抽搐，则像投入她疲惫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混杂着担忧和渺茫希冀的涟漪。
阳光透过高窗的雕花棂格，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切割出几何的光斑。细小的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漂浮、旋转，如同时光流逝的具象。
青鸾无声地叹了口气，动作极轻地走到角落的沈昭身边。她看着沈昭散乱铺陈在锦枕上的乌黑长发，如同上好的墨色绸缎，却因一夜的辗转和冷汗濡湿而显得有些凌乱纠结。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悄然爬上青鸾的眉间。她转身，动作轻得如同猫儿，从一旁的紫檀小几上取过一把象牙梳。梳子通体温润，质地细腻，梳齿圆钝光滑，是专为病弱之人打理长发所用。
她重新在沈昭身侧的矮凳上坐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几缕粘在沈昭额角汗湿鬓发。触手的肌肤冰凉细腻，带着一种易碎感。青鸾的心也跟着那触感微微一紧。她拿起象牙梳，动作放得更轻，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从沈昭发梢最不易察觉痛楚的末端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缕一缕地向上梳理。
梳齿轻柔地滑过微凉的发丝，带走纠缠的湿意和细微的尘埃。青鸾的动作专注而细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她不敢用力，生怕一丝牵扯便会惊醒沈昭那好不容易在剧痛和疲惫中获得的浅眠，更怕惊扰了她意识深处那片混乱的废墟。
花厅内一片静谧。只有象牙梳滑过发丝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交织的、轻缓而压抑的呼吸。
沈昭在沉睡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轻柔的抚慰，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身体在狐裘里无意识地放松了一瞬，如同在暖阳下舒展枝叶的植物。
青鸾的目光落在沈昭柔顺的发丝上，心头百感交集。曾几何时，王妃那头乌亮的长发，也曾被这双手梳理过，带着亲昵的抱怨和温暖的笑意。如今……她压下心头的酸涩，手中的动作越发轻柔，梳齿缓缓向上移动，梳向沈昭后脑靠近颈项的位置。
就在梳齿滑过那一缕带着自然卷曲弧度、触感格外柔顺的发丝时——
沈昭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一僵！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僵硬！如同瞬间被冻结的冰雕！
“！”青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中的梳子险些掉落！她立刻停住动作，屏息凝神，紧张地看向沈昭的脸。
沈昭依旧闭着眼，可那刚刚才舒展些许的眉头，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拧紧！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在狐裘下剧烈起伏，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冲击！
在青鸾惊疑不定的注视下——
一个极其清晰、却又无比遥远的画面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毫无预兆地、狠狠地烫进了沈昭混乱的意识深处！
深夜！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唯有床边一盏烛火在顽强地摇曳着。昏黄、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脆弱光芒，将床榻周围一小片区域晕染开来。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冽冷香，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药味。
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她的床边。
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逆着微弱烛光勾勒出的、略显单薄却异常挺直的侧影轮廓。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角。
那身影微微倾身，手中拿着一把梳子，动作……笨拙而僵硬。
梳子似乎有些迟疑地悬在半空，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梳齿划过发丝的触感，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生涩和……细微的颤抖！
一下。又一下。
那笨拙的动作里，蕴含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在梳理的不是发丝，而是某种极其易碎、极其珍贵的梦境。梳齿偶尔会不小心勾缠住打结的发梢，那模糊身影的动作便会瞬间停顿，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懊恼和无措，然后更加屏息凝神，用几乎感觉不到的力道，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纠缠解开，生怕弄疼了她分毫。
烛火的光晕在那模糊身影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抿紧的唇。那细微的颤抖，透过梳齿的传导，清晰地烙印在沈昭的头皮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击灵魂的悸动。
“呃……”沈昭紧闭的眼睫如同垂死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而迷茫的呻吟。那画面太过真实！那梳齿滑过头皮的轻柔触感，那动作里的笨拙与温柔，那细微的颤抖……都如同刚刚才发生，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她的神经末梢！
“谁……”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痛苦和茫然不解的单音节，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是谁？”
剧烈的头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比昨夜触摸天道碎片时更加汹涌、更加混乱！那些疯狂闪回的血色、锁链、模糊背影的碎片，与这深夜烛光下梳头的画面疯狂地搅动、碰撞、撕裂！无数尖锐的、相互矛盾的讯息在她混乱的识海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她刚刚凝聚起一丝清醒的意识再次彻底撕碎！
“王妃！沈昭！”青鸾被沈昭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骇得魂飞魄散！她丢开手中的象牙梳，双手紧紧扶住沈昭剧烈颤抖的双肩，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看着我！醒醒！看着我！”
沈昭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刚刚还紧闭的眼眸，此刻盈满了巨大的痛苦、茫然和一种被强行从混沌深渊拖拽出来的惊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身体在青鸾的臂弯里不受控制地颤抖、挣扎。
“疼……头……好疼……”她语无伦次地呜咽着，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指甲几乎要嵌进头皮，试图抵御那灭顶的痛楚，“梳子……梳子……谁……谁在……”
混乱的视线在泪水中疯狂地扫视着眼前模糊的一切——焦急的青鸾，掉落在锦褥上的象牙梳，窗外刺目的晨光……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骤然吸引，猛地越过青鸾的肩膀，死死地钉在了几步之外！
钉在了那张沐浴在晨光中的软榻上！
钉在了那个静静躺在那里、苍白脆弱、毫无生气的女子身上！
那个深夜烛光下、动作笨拙却极致轻柔地为她梳头的身影……那个模糊的、带着细微颤抖的侧影轮廓……
在这一瞬间！
在沈昭被剧痛和混乱撕裂的视野中！
竟无比诡异地、却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必然……与眼前晨光下、楚明凰那张苍白沉静的睡颜……
缓缓地、一寸寸地……重合了！！！
“！！！”
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
沈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呜咽、所有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她猛地僵住，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双盈满了巨大痛苦和茫然泪水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楚明凰的脸上！
是她？
那个在深夜烛光下，用笨拙僵硬的动作、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为她梳头的人……
是这个昏迷不醒、苍白脆弱、心口还缠着致命纱布的女人？
为什么？
怎么可能？
那笨拙的温柔，那细微的颤抖……和眼前这具冰冷沉寂的躯壳……
混乱的记忆碎片与残酷的现实景象在她剧痛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碾碎！
“不……不……”沈昭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无声的、破碎的呓语。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毫无预兆地、更加汹涌地夺眶而出！它们顺着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急速滑落，砸在她死死揪住心口衣襟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也砸落在她身下洁白的锦褥上，留下点点深色的印记。
这一次的泪水，不再仅仅是身体剧痛的宣泄，不再仅仅是茫然的恐惧。那里面，混杂了太多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东西——是记忆碎片与现实冲击带来的巨大荒谬感？是某种被强行唤醒的、深入骨髓的依恋与此刻冰冷现实的强烈反差？还是……一种连她自己灵魂都在颤抖的、近乎灭顶的悲伤？
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头痛，只是呆呆地、泪眼朦胧地看着几步之外那个沉睡的身影。泪水模糊了视线，楚明凰苍白的脸在泪光中扭曲、晃动，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瞳孔深处，与那深夜烛光下模糊的梳头身影死死纠缠，再也无法分开。
青鸾被沈昭这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彻底震慑住了。她看着王妃汹涌的泪水，看着她死死盯住女帝的、那交织着巨大痛苦、茫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的眼神，一个让她心脏几乎停跳的猜测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王妃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关于陛下？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沸腾！她不敢出声，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一丝最微小的惊扰，就会打断这如同奇迹般降临的、脆弱的联结。她只能更紧地扶住沈昭颤抖的肩膀，用自己的臂弯给予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目光同样死死地、带着燃烧般的期盼，投向软榻上的楚明凰。
时间在汹涌的泪水和死寂的凝视中缓慢流逝。
沈昭的泪水似乎流不尽。她像一尊被悲伤凝固的玉像，只有不断滚落的泪珠证明着她依旧活着。她的视线，穿过模糊的泪光，固执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楚明凰的脸上，仿佛要将那张苍白的面容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悲伤凝视中——
青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又足以让她心脏狂跳的变化！
楚明凰那覆盖在紧闭眼睑上、浓密如鸦羽的长睫……
在沈昭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注视下……
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
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不再是昨夜那垂死挣扎般的微弱悸动！
这一次的颤动，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沉睡的蝶蛹内部，新生的生命正在积蓄力量，尝试着……破茧！
而楚明凰那只虚虚搭在身侧、昨夜曾死死攥住沈昭指尖的右手……
几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仿佛追寻温暖的本能……
极其艰难地……
向着沈昭所在的方向……
极其缓慢地……
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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