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面露微笑，言道：“许医师见解独到，令贫僧受益匪浅。” 他心中感慨，眼前的白衣许仙果然与自己理念相合。此前，他知晓许仙与白蛇相恋成婚且白蛇有孕后，便将许仙带回金山寺，日夜诵经以期其醒悟。众人多不解其行，许仙更是执迷不悟。未曾想今日偶遇，竟得遇一位认同己见的知音，法海心中甚感欣慰。
“大师且慢感慨，在下尚有诸多想法欲陈。” 白衣许仙笑道。或许是难得遇见如此刚直不阿的僧人，加之他并未刻意驱散酒意，便斜倚椅中，手持酒杯续言：
“诚然，世间书生多有幻想狐妖报恩或与美艳妖物结缘者，然此多为空想。纵使真遇此境，多数书生亦难免惊惧奔逃。”
“其一，人妖相恋，结合所生多为半人半妖之属，难容于天地。妖族寿元绵长，人族不过百年之期。半妖兼具人族天赋与妖族血脉，既难获人族认同，亦常为妖族所鄙，视为异类。”
“此类半妖之宿命，终难逃仙神诛伐。”
“其二，天地有序，乃得平稳。只要妖族仍为祸人间，半妖便注定遭人族排斥。”
“是故，在下实难认同人妖相恋，此乃悖逆天道之理。” 白衣许仙阐述完自身见解。
法海闻言，随即提及自身经历：“前时贫僧遇一凡俗之人，竟与千年白蛇相恋成婚，且那白蛇已有身孕。” 他语气沉重，虽立志降妖除魔，涤荡世间，然对此等人妖相恋之局，却感束手无策。
许仙略作思索，道：“此事处置，倒也不难。大师可令那凡人亲见白蛇本体，并使其与现出本相之白蛇共处一段时日。再坚贞之情愫，于如此残酷现实之前，亦必消弭殆尽。” 他稍顿，继而分析道：“然那白蛇已有身孕，确属棘手。大师慈悲为怀，自不会伤及未生之婴。不若寻一僻静深山，令此一人一妖独处，并施法迫使妖物只能维持本体。待那凡人醒悟，白蛇心灰意冷产下半妖后，大师可将半妖携于身侧，悉心教导，导其向善，方不负佛门高僧之德。如此可好？”
法海细听许仙之策，深觉此法切中肯綮，甚合当前情状，随即追问：“那一人一妖又当如何处置？”
许仙从容应答：“那凡人？令其重归俗世，娶妻生子，经历生老病死便是。至于那蛇妖，倘若其身上并无残害生灵之深重罪孽，放归山林任其隐遁亦无不可。”
“一味诛杀终非上策，当以理服之。”
“这本就是一场不该有的孽缘，令其如镜花水月般消散，岂非善果？”
“大师，” 许仙最后肃然道，并随意行了一个佛礼，“佛门讲求普度众生。敢问，一心向善之妖族，莫非不在‘众生’之列？出家人慈悲为怀，度化此等妖族，有何不可？”
法海听罢，欣然笑道：“听许医师一席高论，贫僧豁然开朗。确然，妖族亦是众生之一部。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此法既能拆解这天地不容之人妖孽缘，又解其心中两难，其理念与法海所求甚为契合。
白衣许仙慵懒地倚在椅中，醉眼微眯，语带深意地说道：“话虽如此，我仍对此番人妖相恋颇感好奇。是那凡夫俗子沉溺于书生的画本戏曲过深？抑或是那白蛇久居深山，不谙世事，秉性过于单纯？又或者……此事背后另藏不为人知的隐秘？”难得遇见如此投契的僧人，加之酒意上涌，他洒脱的性情更显无拘。
法海听出许仙话中有话，不禁面露疑色：“许医师的意思是……？” 莫非这段人妖孽缘，竟另有隐情？
“若我未曾看错，”许仙虽醉态可掬，言语却直指要害，“大师年岁应不过而立，然一身佛法修为已臻人间绝顶，纵使难比仙佛，亦足称当世翘楚。观大师周身气息，殒命于你手之妖邪恐不在少数。以此等杀伐果决之心性，本不该遇事踌躇。缘何区区一桩人妖相恋，竟令你束手束脚，乃至……心魔暗生？”他稍顿，目光似穿透法海内心，“心魔滋生，绝非无端。此乃你自身道心蒙尘、杂念丛生之兆。或许你多年苦修佛法，专务降妖除魔，反倒疏忽了心性的磨砺。如今遭遇人妖相恋这等悖逆伦常之事，便不由得心生犹疑，甚至……开始否定自身过往所为。”许仙字字如针，令法海骤然色变。
法海神色凝重，沉声问道：“许医师之意，莫非有人……刻意坏我修为，乱我心性？”经此点破，他顿感豁然——确是当局者迷！近日心绪不宁，行事大异往常，绝非偶然。
“幕后意图，我亦不明。”许仙轻抿仙酿，缓缓道，“然则我知晓，若你继续这般优柔寡断，沉溺于自我怀疑，其后果不堪设想。轻则心魔入体，一身精纯佛法尽数化为魔气，性情从此乖戾；重则嗜杀成性，堕入魔道，终为佛门所不容。”他点出关键：法海如此年轻便达四阶修为，定为佛门悉心栽培的栋梁之才，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某些存在，岂会坐视佛门再添此等强援？眼前这场人妖孽缘，恐怕正是意图摧毁法海、毁佛门未来根基的阴毒手段。
法海闻言，神情肃穆，郑重向许仙合十一礼：“原来如此！承蒙许医师点醒迷津，此恩此德，贫僧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厚报。”此刻他方才彻悟，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他人算计。若非今日得遇许仙明言示警，自己恐将在自我怀疑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最终堕入万劫不复的魔道深渊。
白衣许仙轻笑道：“我方才说了什么？记不清了，这酒后劲着实不小。酒后失言，大师莫要见怪。”他心知自己仅为执行任务而降临此界，任务完结后恐永不再临。若法海执意偿还恩情，恐终生无望，这便违背了他的本意。
“不然，”法海神色郑重，“若非许医师今日点醒贫僧，贫僧仍将执着于那虚妄的人妖孽缘。此恩，法海必当铭记。”他素来秉持有恩必报之念。若非为此，以其当下修为，大可云游四方斩妖除魔，何须接任金山寺主持之位？此皆因感念金山寺老主持昔日深恩。
“在下不喜他人亏欠恩情，”白衣许仙目光扫过石案上的魔兽肉，淡然道，“若有因果，我素来了结于当面。”他随即提议：“如此，大师今日若能将案上这些魔兽肉尽数食毕，以你破戒之果，偿我点醒之因，如何？”
“善。许医师既如此洒脱，贫僧便遂你所愿。”法海见许仙神情认真，欣然应允。心结既解，他往日的刚直与赤诚复现。只见他右手微抬，一块魔兽肉便飞入掌中。法海咬下一口，顿觉滋味迥异于素斋，别有一番风味。
“好！方显我辈本色！”白衣许仙见这位佛门高僧在自己劝解下既饮且食，慵懒地靠向椅背，朗声道，“所谓清规戒律，不过束缚枷锁。若此戒当真神圣不可违，何以不见菩萨罗汉恪守？凭甚妖族可噬人，而我佛门中人竟不能食妖？来而不往，非礼也！”
稍顷，许仙复又问道：“未知大师此后将如何应对那幕后之人？”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法海从容食肉饮酒。阻道之仇，甚于弑亲，他颇好奇法海将如何施为。
法海答道：“人妖相恋一事，即依许医师所言：令其以本来面目共处一段时日。若仍执迷不悟，贫僧便不再干预。善有善报，恶有恶果；非是不报，时辰未到。贫僧信其终将自食恶果，无须外力强加惩处。”
“至于那幕后之人，”法海语气转冷，“既欲阻我修行，贫僧此后便在金山寺中潜心精进。待修为大成之日，必寻得此獠，送其往生轮回！”
话音甫落，浩瀚佛光骤然自法海体内喷薄而出，瞬间映彻漆黑夜空。即便金山寺方圆五十里内，亦清晰可见。在这普照佛光之下，纵使法海手持酒肉，其一举一动仍蕴藏无上禅韵。同时，些许由心魔所生的阴晦之气，顷刻间在佛光中消弭无踪。
十息之后，佛光敛去。法海形貌虽如先前，白衣许仙却敏锐地感知到一股隐晦而深沉的压力，心知此乃法海心魔尽除、心境升华、修为精进之兆。他遂笑道：“尚有一言，未知当讲否？”
“许医师但讲无妨。”法海此刻只觉自身宛若脱胎换骨，臻至返璞归真、佛心透彻之境。闻许仙之言，他含笑回应，其态祥和庄严，犹如在世菩萨。即便寻常笑意，亦令人如沐春风，心神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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