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会要?异闻录》载:天德年间,紫禁城为铅云所覆,夜色沉凝如墨。宫阙隐于冥色,檐角兽首静峙,宫鸦敛翅栖于檐下,无敢鸣者。养心殿烛火微弱,焰如豆,明灭不定,未能透三尺龙帘。金砖隙间渗陈年血渍,盖三年前魏党覆亡、三日前魏进忠西市伏诛时所溅,与砖纹相结,久不散去。
月出东山,偶破云隙,清辉落御案之玄夜卫腰牌上,泛青幽之光。此牌三月前,帝(萧桓)亲劈为二,一半殉进忠棺中,一半留御案。是夜,案上半牌忽自微动,与棺中半枚遥相呼应,铜胎相击,微有嗡鸣,伴焦腥之气漫过宫墙,弥漫殿宇。
初,进忠伏诛于西市,首级悬城楼三日,尸身浸于毒酒,皮肉腐黑如炭。临刑之际,进忠望宫城而笑,目光怨毒,时人谓其恨入骨髓,若钉入帝之龙床。及亥时,梆子响过,殿外风骤起,卷血沫之气撞窗棂,裂隙尺许。
帝持魏党贪腐秘账于御案,指腹磨纸生茧,账首“西北军饷”四字,墨迹为指温所浸,色渐暗。俄而,案上令牌忽震颤,两半自合缝,鎏金面隐约现进忠形貌,色如焦炭。是夜,龙床寒冽,熏笼暖香为腥气所夺。帝终夜未安寝,时人传为进忠怨魂索债之兆,载于《天德朝实录》附卷。
临江仙
紫殿烛摇阴霭重,龙床寒沁君忧,焦魂沥血染金瓯。
罪章摊卷处,恨意正盈眸。
曩昔同饕民脂竭,今朝索命魂休。
五更梦破黄粱浮,方知权术里,白骨叠危楼。
养心殿的烛火快燃到根了,烛泪在铜台积成扭曲的黑痂,边缘凝着暗红,像极了魏进忠伏诛时从脖颈断处淌下的黑血,在金砖上蜿蜒的形状。萧桓把弹劾魏党余孽的奏折往旁一推,指腹反复摩挲着御案边缘的刻痕——那是三年前他听魏进忠撺掇“户部尚书私藏军饷”时,怒劈朱笔杆划下的,如今每道沟纹里都像渗着阴寒,指尖划过,竟似触到了当年刑场的血温,泛着森森冷光。殿角铜漏滴答,每一声都砸在空荡的殿内,与远处宫墙下的更鼓声缠在一起,像催命的符咒。
内侍踮着脚换烛,锦缎鞋底擦过金砖,悄无声息得像只偷食的鼠。他见帝王眼底青黑如泼墨,连眼尾都泛着红,嗫嚅着劝:“陛下已熬了三夜,龙体金贵,御膳房温着参汤,该歇了。”萧桓猛地挥手斥退,袖口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奏折,“滚!”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指尖探进御案暗格时,触及油皮账册的粗糙质感,才稍稍稳住心神——这是魏进忠抄家时搜出的贪腐秘账,纸页被他翻得边角发卷,首页“西北军饷”四字,墨迹被指腹磨得发淡,却仍像四只渗血的眼,在烛火下死死盯着他。
他捧着账册踱到龙床前,扯掉绣金龙袍时,绸缎摩擦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素色常服贴在背上,竟比殿外深秋的夜还凉——那龙袍上的金线,是江南织造用魏进忠贪来的赃款织就的,如今想来,每一缕都缠着百姓的怨。床侧小几上,半枚鎏金令牌泛着冷光,“东厂”二字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边缘的劈痕锋利如刀,是他亲手劈下的。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牌面上淌成一道银线,竟像极了魏进忠伏法时淌下的黑血。
躺下时,萧桓把秘账死死压在枕下,仿佛这样能镇住心底的慌。账册的硬边硌着后脑,像魏进忠当年凑在他耳边的低语。殿外梆子“咚”地敲过亥时,最后一盏烛火“噗”地灭了,黑暗瞬间吞噬殿内,只余窗棂漏进的一点月光,落在鎏金牌上凝成寒星,竟慢慢渗开,像一滴悬而未落的血泪。他闭着眼,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铜漏的滴答声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倦意刚漫上来,魏进忠伏法的模样就撞进脑子里——毒酒入喉时,那张常年堆笑的脸瞬间扭曲,烂嘴角淌着黑血,头颅滚落在西市青石板上的闷响,此刻竟在殿内隐隐回荡。萧桓猛地打个寒颤,攥紧了枕头下的账册,指节泛白。账册上“西北军饷”四字硌着掌心,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西北送来的急报,说戍卒冻饿而死,当时魏进忠说“刁民夸大其词”,他便随手搁在了一旁。“这奸贼死了也不安生!”他在心里暗骂,冷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枕巾。
刚合眼没半刻,一股焦臭味就钻进鼻子——不是烛灰的淡味,是皮肉被毒酒蚀烂的腥甜,混着陈年血污的腐气,顺着领口往五脏六腑里钻,冻得萧桓骨头缝都发疼。他想翻身,身子却沉得像灌了铅,眼皮重得黏了朱砂,怎么挣都睁不开。耳边开始响着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东西在啃噬金砖,又像有人拖着朽烂的脚步,一步步逼近龙床。
“陛下……臣来给您送‘分红’了……”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被毒酒灼烂的喉咙漏着风,每个字都带着嘶嘶的怪响,喷在耳廓上,凉得刺骨。萧桓心头一紧——这是魏进忠的声音!那被他枭首三日、尸身浸在毒酒里的奸贼,竟真的化成厉鬼寻来了!他拼尽全力睁眼,睫毛上的冷汗黏在一起,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就看见床前立着个黑影:魏进忠的头颅歪搭在腐黑的脖颈上,皮肉外翻处渗着黑血,半边脸烂成焦炭,露着森白的牙床;身上的官袍被血浸透,贴在朽烂的躯干上,每动一下,就有碎肉落在金砖上,发出“啪嗒”的闷响,与他听见的“沙沙”声重合。那黑影手里攥着半块鎏金令牌,与床侧那半枚一对,严丝合缝,像从没分开过,牌面的鎏金被血浸成暗红,活似个渗血的鬼眼。
他拼尽全力睁眼,终于看清床前黑影:魏进忠的头颅歪搭在腐黑的脖颈上,皮肉外翻处渗着黑血,半边脸烂成焦炭,正是他悬首城楼三日的模样;身上的官袍被血浸透,贴在朽烂的躯干上,每动一下,就有碎肉落在金砖上,发出“啪嗒”的闷响。那黑影手里攥着半块鎏金令牌,与床侧那半枚一对,严丝合缝,像从没分开过。
“魏进忠!你这反贼鬼魂,也敢闯朕的养心殿!”萧桓厉声喝骂,声音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尾音都发颤。他想撑着身子坐起,却发现四肢像被无形的鬼爪按住,动弹不得。黑影缓缓抬头,焦黑的眼窝对着他,烂嘴角吃力地扯了扯,竟露出个诡异的笑,黑血顺着嘴角淌下来,滴在龙床锦缎上,洇出深色的印子:“陛下息怒,臣不是来作祟的,是来给您送‘共犯’凭证的——您看,这账册您还没看完呢。”他抬手时,枯骨似的手指上挂着半块腐肉,指向御案的方向,那里的秘账不知何时摊了开来,“西北军饷”四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往前迈一步,腐肉簌簌往下掉,落在金砖上洇出黑渍,与砖缝里的陈年血渍融在一起,发出“滋滋”的轻响。焦臭味更浓了,萧桓忍不住偏头咳嗽,却被那股腥气呛得眼泪直流。“陛下还记得西北那五十万两军饷吗?”魏进忠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断了线的风筝,“臣克扣下来,三十万两换了夜明珠送您生辰,珠子大得像鸽蛋,您捧着它在暖阁赏雪,说‘魏卿最懂朕’;二十万两留着养东厂理刑院的弟兄,帮您盯那些‘多嘴’的言官——您赏雪时暖炉烧得旺,怎么没想起戍卒冻裂的手指?他们的血,都冻成冰碴子了,比您的暖炉炭还冷。”
萧桓呼吸骤然急促,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去年生辰那枚鸽蛋大的夜明珠猛地浮在眼前——当时魏进忠用锦盒捧着送来,说“番邦贡品,独献陛下”,珠子在烛火下泛着暖光,他竟从没想过那光泽是用戍卒的命换的。“你胡说!朕何时与你同流合污!”他嘶吼着,声音却越来越小,指尖冰凉,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浸湿了素色常服。他猛地想坐起身,却发现身子被压得更紧,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按在他身上,指甲掐进皮肉里,疼得钻心。
魏进忠的鬼魂飘到他跟前,腐烂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萧桓下意识地偏头,却被鬼魂枯瘦的手捏住下巴,强迫他抬头。那只手冰凉刺骨,像抓着一块寒冰,鎏金牌被按在他眉心,硌得生疼,“陛下别急,证据这就来。”说罢抬手一抓,枕头下的贪腐秘账竟凭空飞到他手里,纸页“哗哗”作响,风从窗棂灌进来,吹得账册翻到江南盐税那一页。“您看这页,二百万两,臣贪了吗?贪了!”鬼魂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尖啸,“可一百万两给您修暖阁金砖,那些金砖是江南上等的澄泥砖,每块都浸过桐油,暖阁冬天比别处高五度;一百万两替您堵言官的嘴,那个说您‘奢靡’的御史,臣给您安了个‘通敌’的罪名,您二话不说就批了‘斩立决’——您冬日常去暖阁饮酒,那地砖下埋的不是金子,是百姓的骨头,是御史的血!”
他用枯骨似的手指戳着账册,黑血滴在纸页上,晕开“西北军饷”四字,像给那四个字镀了层血膜。“还有这页,您朱批‘知道了’的密报,”鬼魂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带着阴恻恻的笑,“臣照着您的意思,把劝您节流的户部尚书定了贪腐罪——抄家时只搜出几箱旧书、半床破棉,他临刑前还在喊‘陛下明鉴’,声嘶力竭。您当时在做什么?在御花园赏魏进忠献的牡丹,说‘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好’。您不也没说半个不字?”
萧桓的脸霎时惨白如纸,喉咙像被鬼手掐住,半个字都吐不出。户部尚书临刑的模样突然清晰——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刑场,脖子挺得笔直,喊“陛下明鉴”时,唾沫星子溅在刽子手的刀上。那时他只当是老臣负隅顽抗,如今魏进忠的话像钢钉,狠狠扎进心口。魏进忠的鬼魂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像破锣敲在空庙里,震得殿内烛台都晃,烛火的影子在墙上乱舞,竟似有无数冤魂在光影里哭号。“陛下当年信臣的话,不是臣说得真,是臣说的全是您爱听的!”鬼魂笑得前仰后合,腐肉掉得更凶了,“您厌弃老臣唠叨,臣就帮您除了;您想添宝贝,臣就帮您贪来;您想稳龙椅,臣就帮您斩异己——这君臣一场,您怎好卸磨杀驴?”
鬼魂把账册往御案上一摔,纸页撞在墨砚上,浓黑的墨汁溅了出来,落在“西北军饷”四字上。他抬手抓过烛台,将烧红的烛头按在金砖上,“滋啦”一声,青烟冒起,带着焦糊的气味。他掌心突然沁出黑血,顺着指缝滴在发烫的金砖上,笔走龙蛇般写下“共犯”二字。血渍落地即凝,红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萧桓眼睛生疼。那两个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砖缝,仿佛要刻进养心殿的地基里,刻进他的帝王骨里。
“陛下骂臣祸国殃民,可若不是您宠信,臣能权倾朝野?若不是您默许,臣能贪得盆满钵满?”鬼魂飘到殿中,身影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竟化作数个虚影,每个都举着不同的赃物——鸽蛋大的夜明珠、赤金暖炉、绣金锦缎,“这些东西,您哪样没沾过?夜明珠您赏了宠妃,暖炉您放在了暖阁,锦缎您做成了龙袍!臣是您养出来的恶犬,替您咬遍所有挡路的人,如今狗死了,您倒想做干净的主人?”他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像指甲划过玻璃,“您的龙椅,是用臣贪来的钱垫稳的;您的圣名,是用臣的头颅换来的——您凭什么骂臣奸佞?”
话音刚落,殿内突然刮起一阵黑风,烛火瞬间熄灭。再亮时,养心殿竟变成了金銮殿,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刺得萧桓睁不开眼。他身着龙袍坐在御座上,腰间系着的玉带是魏进忠送的,嵌着七颗鸽血红宝石。下面站着的魏进忠油光水滑,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哪有半分鬼魂模样?他捧着奏折高声唱喏:“陛下,江南织造贪墨,臣已查明,赃款百万两,可充入内库,供您修造宫苑!”阳光照在他的顶戴上,晃得人眼晕。
御座上的自己漫不经心挥挥手,声音带着少年帝王的骄纵,指尖摩挲着玉带上的宝石:“魏卿办事,朕放心。内库空虚,这些赃款正好添些宝贝——听说番邦有罕见的祖母绿,你替朕寻来。”那时的魏进忠满脸堆笑,磕头如捣蒜,额头都磕红了:“臣遵旨,定让陛下满意!”金銮殿的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两人眼底的黑。萧桓站在一旁看着,想喊“不要”,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这是三年前的自己,骄纵、自负,把魏进忠当成最贴心的臣子。
场景又转,到了御花园暖阁。炭火烧得旺,暖阁里弥漫着松烟香和蜜饯的甜气。魏进忠捧着一盘珠宝进来,翡翠、玛瑙、赤金戒指堆得像小山,宝石的光泽映得他脸上发亮:“陛下,这是江南织造的私藏,臣特意为您寻来的。”年轻的自己从盘中拿起那枚赤金镶宝石的戒指,戴在手上把玩,宝石的冰凉透过指腹传来,笑得开怀:“魏卿有心了,赏!”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旺,金砖烫得脚底板发疼,却暖不透骨子里的寒。萧桓看着年轻的自己,突然想起那些冻饿而死的戍卒,他们的脚底板,怕是连暖阁的金砖都没见过。
“陛下看清了?这就是您的‘君臣同心’!”魏进忠的鬼魂突然出现在暖阁中央,黑影挡住了炭火的光,暖阁瞬间冷了下来。他指着御座上的两人冷笑,声音里带着怨毒:“臣贪墨,您享乐;臣构陷,您除异。如今臣成了阴间饿鬼,皮肉烂在毒酒里;您却还在阳间做您的帝王,穿着用赃款织就的龙袍——这世间公道,何在?”他的身影越来越浓,黑气从脚下漫开,缠上御座上年轻萧桓的脚踝,年轻的自己却毫无察觉,仍在把玩那枚戒指。
萧桓猛地从幻境中惊醒,发现自己竟真的站在暖阁里,手上还戴着那枚赤金戒指。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戒指上的宝石泛着冷光,像一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抬手想摘,戒指却像长在肉里,怎么扯都扯不下来,指尖一用力,竟被宝石划破,血珠滴在戒指上,瞬间被吸收殆尽,宝石的颜色变得更艳,像吸饱了血。暖阁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炭灰,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他浑身发抖。
“陛下想逃?”魏进忠的鬼魂飘在暖阁门口,身影比之前更淡,却带着更重的怨气,周身绕着丝丝黑气,像无数条小蛇在游动。“臣的话还没说完呢。西北戍卒冻饿而死十七人,他们的家人千里迢迢来京告御状,跪在宫门前三天三夜,是您亲口让臣‘打发’了的——那些百姓被东厂理刑院的人打断腿,扔出京城,冻毙在乱葬岗,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您忘了?”鬼魂往前飘了几步,黑气缠上暖阁的梁柱,梁柱上的漆皮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的朽木。
萧桓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暖阁立柱上,朽木的碎屑落在他的肩头。那些百姓的模样突然清晰——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女人怀里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老人跪在地上,膝盖磨得血肉模糊。他们在宫门前哭号,喊“陛下明鉴”,声音嘶哑,却被东厂番子一脚踹翻,棍棒如雨落下。那时他听魏进忠说“刁民惑乱人心,恐生民变”,便挥挥手不再过问,如今想来,那些哭声里的绝望,竟成了索命的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那些百姓临死前,都在喊您的名字。”鬼魂一步步逼近,黑气缠上萧桓的脚踝,冰凉刺骨,像踩在冰水里。“您这颗帝王心,装的是龙袍玉带,是奇珍异宝,不是天下苍生!”他伸出枯手,指向萧桓的胸口,黑气顺着他的手指缠上萧桓的胸口,“这里,早被贪念蛀空了,比臣的腐肉还烂!”萧桓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仿佛真被鬼手穿透,疼得弯下腰,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他捂着胸口,疼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朕……朕后来杀了你,抄了你的家,这不是赎罪吗?”他的声音带着祈求,像是在说服鬼魂,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杀了魏进忠,就该洗清罪孽了,不是吗?
“赎罪?”魏进忠的鬼魂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暖阁窗棂“嘎吱”响,黑气翻涌如浪,将萧桓团团围住。“陛下杀臣,是因为臣贪得太多,收不住手,危及了您的江山;不是因为臣害了百姓,更不是因为臣冤了忠良!这叫止损,不叫赎罪!”鬼魂的声音突然尖利,“您若真要赎罪,该去乱葬岗找那些百姓的魂,该去刑场找户部尚书的魂,该去西北找那些戍卒的魂——他们肯饶您吗?他们肯吗?!”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黑气猛地收缩,勒得萧桓喘不过气。
“啊——!”萧桓猛地从龙床上弹坐起来,胸腔里的气都呛得发疼,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顺着鬓角、下颌线滚落,砸在锦缎枕头上洇出深色水痕,内袍早被汗湿,像张冰冷的湿纸紧紧黏在背上,每一寸都贴着骨头缝里的寒。暖阁的幻境如被狂风撕碎的黑布般消散,他仍在养心殿,殿内三盏残烛忽明忽暗,焰头晃得殿中梁柱的影子乱颤,竟似有无数披发冤魂在光影里游荡、哭号。御案上的贪腐秘账敞着页,江南盐税那一页的墨汁被烛火映得忽深忽浅,像在滴血。
魏进忠的鬼魂已不见踪影,只有那半枚鎏金令牌孤零零躺在账册旁,在烛火下泛着森冷的光。萧桓颤抖着探手去抓,指尖刚触到牌面,就被那股阴寒咬得一缩——金牌上沾着的几滴黑血,竟还带着未散的腥气,不是凡血该有的温度。他拿起令牌,牌面上“东厂”二字的刻痕硌着指尖,是魏进忠当年亲手刻的,刀工谄媚得可笑,如今看来却字字如刀,每一笔都在骂他“昏君”“共犯”。“不是的……朕不是故意的……”他把金牌死死抱在怀中,冰凉的牌面贴着心口,冻得五脏六腑都发疼,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龙床的锦缎被他攥得皱成一团。
他盯着金砖上的“共犯”血字,起初的恐惧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特有的冷静。指尖划过血字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是啊,魏进忠说得没错,那些赃款他没少用,那些异己他没少除,可帝王之道,本就不是非黑即白。他杀魏进忠,固然是止损,却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奸臣伏法,圣君明断,这才是江山稳固的根本。百姓要的是“公道”,百官要的是“震慑”,他要的是“稳固”,而魏进忠的死,正好能满足所有人。
萧桓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那卷秘账。江南盐税、西北军饷、织造赃款……每一笔都沾着血,可每一笔也都曾让他的龙椅更稳。他忽然笑了,笑得低沉而冷冽,笑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魏进忠啊魏进忠,你到死都没懂,朕从来不是你的‘共犯’,你只是朕的棋子。棋子脏了,自然要弃;棋子闹了,正好用来
他将秘账合上,亲手研墨。狼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写下“自省”二字,笔锋沉稳,不见半分颤抖。这二字不是写给鬼魂的,是写给朝堂百官的,是写给天下百姓的——一个懂得“自省”的帝王,才能坐稳江山。
殿外传来鸡叫头遍,凄厉如哭,撕破了夜的死寂。萧桓推开窗,深秋的寒风灌进殿内,却让他彻底清醒。天边明月如盘,清冷的月光照在金砖的血字上,他忽然明白:魏进忠的鬼魂索的不是命,是他的破绽;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破绽,变成巩固皇权的阶梯。
“传三法司、六部尚书即刻入宫!”萧桓对着殿外高声喊道,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等待大臣的间隙,他重新翻开魏党案的卷宗——这一次,他不再看魏进忠的密报,只挑那些能证明“臣下蒙蔽圣听”的证据:被篡改的军报、被胁迫的证词、被伪造的书信。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帝王昏庸,是奸臣狡诈;不是圣心不明,是奸佞藏深。魏进忠的鬼魂闹夜,不是索债,是上天警示他“亲贤臣,远小人”——这个故事,足够他讲一辈子,也足够震慑所有心怀不轨的臣子。
殿外脚步声齐整,大臣们躬身入内,见御案上摊着秘账,金砖上“共犯”血字虽被半掩,仍隐约可见,个个脸色发白。萧桓站在御案前,指着账册沉声道:“诸卿,魏进忠贪腐祸国,朕已知悉。此贼蒙蔽圣听,构陷忠良,朕之过,在识人不明。今日召你们来,一是彻查魏党余孽,二是追讨赃款,三是为冤者平反——但朕要你们记住,大吴的江山,容不得奸佞,也容不得欺君!”
他没有提鬼魂之事,却让金砖上的血字成为最好的佐证——帝王连“共犯”的指控都敢公示,这份“自省”足以让百官敬畏。大臣们齐齐跪拜,高声呼“陛下圣明”,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萧桓看着阶下俯首的臣子,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提起朱笔,在魏党余孽的名单上圈画,笔尖落下毫不犹豫:“凡涉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抄家问斩;抄没家产,一半充作西北军饷,一半用于江南赈灾。”
晨光从窗棂渗入,照在“自省”二字上。萧桓知道,魏进忠的鬼魂今夜不会再来了——他要的“公道”,萧桓给了,却是以帝王的方式;他要的“共犯”之名,萧桓接了,却转化成了稳固江山的资本。
片尾
魏党余孽伏法那日,萧桓在养心殿召见了新任东厂理刑院提督。他指着御案左侧的紫檀木匣,里面放着那半枚鎏金令牌与贪腐秘账,匣盖上亲题“奸佞之鉴”四字:“这令牌,你每日辰时呈来,酉时取回。朕要你记住,东厂理刑院是朕的刀,不是你敛财的工具——若敢学魏进忠,他的下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此后每月初一,萧桓都会亲自翻阅秘账。他废除了魏进忠设下的苛捐杂税,将赃款尽数用于军饷与赈灾;又开设“直言坊”,允许百姓投书,却暗中命东厂理刑院监视——他要的是“纳谏”的名声,不是真的让逆耳忠言扰了皇权。
内侍们发现,陛下的龙袍仍是素色,御膳仍减了珍馐,可御座上的威严却更重了。有次西北将领托人送来麦饼,萧桓尝了一口便叹道:“戍卒辛苦,朕当与民同苦。”随即下旨将御膳房的肉食分赐边军,自己则吃了三日素食——这出“与民同苦”的戏码,很快传遍京城,百姓无不称颂圣君。
半年后,西北捷报频传,江南丰收,萧桓的声望达到顶峰。某个亥时,他捧着那袋戍卒所赠的麦饼,坐在御案前翻看手记。烛火摇曳中,他仿佛看见魏进忠的鬼魂站在殿外,焦黑的脸上没有怨毒,只有一丝了然的笑,随后化作青烟消散。
萧桓拿起一块麦饼,对着月光轻声道:“魏进忠,你赢了一时,朕赢了一世。你要的公道,朕给了;你没要的江山稳固,朕也做到了。”月光落在鎏金令牌上,泛着冷光,像在回应他的话。
卷尾·萧桓手记(节选)
亥时三刻,阅魏党秘账毕。指腹抚过“共犯”血字,墨迹已干,却仍有腥气。魏进忠夜访,非为索命,实乃逼朕直面权术之弊——权臣是盾,可挡明枪;权臣是刀,可斩异己;然刀盾若有了私心,便会反噬其主。朕杀进忠,非为赎罪,为保江山。
寅时初,拟赈灾诏。忆及进忠所献夜明珠,已命人熔铸为军饷令牌,刻“民心”二字授边将。珠光易冷,民心难暖,此理非鬼教朕,乃权术使然。帝王之道,在平衡,在取舍——舍一奸贼,取万民之心,值。
卯时,接西北麦饼。粗面干涩,却比山珍可口。朕尝之落泪,非为愧疚,为戏成。百姓信眼泪,信“自省”,信圣君,便让他们信。江山非一姓之私,乃万民之盼,盼什么,朕便给什么——虚名也好,实惠也罢,只要江山稳固,皆可为之。
夜梦进忠言别,称冤魂已散。朕笑答,散者非汝之魂,乃朕之掣肘。“奸佞之鉴”木匣日夕相伴,非为记恨,为警醒:权臣可诛,心魔需控。若有一日朕再迷初心,便请这令牌、这秘账,再演一出“鬼魂索债”——帝王的过错,从来都可以是权术的筹码。
史官言,天德年后,朝政日清,民心渐归。朕阅此记录,提笔批注:非鬼醒朕,乃朕醒己。权臣如疽,剜之可愈;帝心如渊,需常清淤。后世君者若见此手记,当知:帝王无过,过在未将过错化为己用。民心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而朕,是那个撑船的人,从来都不是船上的乘客。
手记末页,压着半枚鎏金令牌,与木匣中那半枚遥遥相对。月光透过窗棂,在令牌上凝成光斑,像极了魏进忠眼底的怨毒,却暖得像百姓称颂“圣君”的声音,像大吴河山之上,永不坠落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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