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染透了百阴山，薄雾轻轻地环抱着郁郁葱葱的山峦。天刚亮，山涧里的溪水映着金色的晨曦，溪流声裹着鸟鸣，惊落枝头几瓣雪白的山樱。
就在这无边寂静的朦胧之中，却有一点极致的红，突兀地闯入，如初升骄阳刺破云彩，瞬间点燃了这片冰冷的死寂，那是一个少女。
十五岁的少女提着一盏灯笼，红色裙裾扫过沾露的草丛。
灼灼其华，在雾气中那片红尤其惹眼。
她仰头望向隐在云雾中的山巅，紫色的眸子映着晨光，像是藏了一汪星河的碎影，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的美。
她五官精致得挑不出半分瑕疵，像是画师细细勾勒出的绝世图卷。
虽然眉眼间还残留着少女独有的青涩，那份纯真尚未完全褪去，但那惊心的美丽，已然显现，足以让人窥见日后是如何的颠倒众生。
“百阴山，山脉连绵万里，传说有仙人……”少女轻声呢喃着，她是来寻仙的。
少女指尖摩挲着腰间一枚的平安符，那是出门时母亲塞给她的，符上还绣着不羡仙三字。
她爬完了上千个台阶，走入林间小道里。
忽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掠过。灯笼中的烛火突然间地熄灭。
连四周的雾气也变得愈发浓稠，寒意攀上后颈。少女屏住呼吸，她隐约间听见什么踩断枯枝的脆响，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从林间逼近。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险些摔倒，那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沉的嘶吼。
雾气中露出一头通体漆黑的巨狼，巨狼前爪深深抠入泥土，喉间滚动的吼声震得落叶纷飞。
少女攥紧灯笼，冷汗浸湿手心。她转身欲逃，却见身后雾气中又浮出猩红的眼睛。
她紧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得母亲说过，越是危险时刻越要镇定。
她目光飞快扫视四周，浓雾遮蔽了大部分视线，但隐约间，她似乎看到前方更高的山坡上，有一角轮廓。
少女拼命地向前跑着，那只巨狼在身后尾随，隐隐想做作祟，她抬头望去山头竟然有一个破旧的道观。
一座不知名的破旧道观半掩在山中。
道观的山门上牌匾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一道道被风雨冲刷的痕迹。
少女提着灯笼向道观跑去。
巨狼不知为何只在远处远远观望，流露出明显的忌惮，似乎前方那片区域有什么令它们畏惧的存在。
院子里坐着个少年，他的年龄不大，与她相仿他身着一袭纯黑长袍，黑色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衬得他肤色苍白如冷玉，他正在闭目养神。
他的腰间挂着一枚破碎的玉佩，旁边还挂着一个奇特的小铃铛。
他的膝上横放着一把样玄铁长剑，背后还挂着把桃木剑，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整个人仿佛是来自幽冥一般。
少女提着裙角，踉跄着迈过高高的门槛，闯入了这座死寂的道观。
她腰间的银铃在奔跑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山涧清泉，带着鲜活的生机瞬间打破了此地的沉寂。
“叮铃铃……”
几乎是同时，那黑衣少年腰间的铃铛，那个可以招魂的铃铛。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
这声音与少女的银铃声截然不同，它不悦耳，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悲凉，那是独属于亡者的哀歌。
生与死的气息，寓意皆不相同的铃铛，在此刻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就在这共鸣达到顶峰的一刹那，少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活人，不该来这里。”
少年嗓音裹着来自黄泉般的阴冷，他自从那年后，世界便失去了色彩，目之所及，皆是灰白。
唯有血的猩红，与师姐最后那袭鹅黄，能在他死寂的视野中留下印记。
此刻，这闯入他灰白世界的刺目红色，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鲜明。
他转身欲走，似乎不愿与这意外的生者有任何交集。
这些年，他追查到清玄宗遗址就在此山脉中。
百阴山脉，蜿蜒如墨龙蛰伏，终年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晦之中。
此地灵气驳杂，阴煞之气尤盛，很适合他这种鬼修修行，山上除了他，还有大量精怪和邪祟。
“等等！”一声清脆的呼唤，绊住了他的脚步。
红衣少女提着熄灭的灯笼追上来，她的发间沾着几片山樱花瓣，精致的脸蛋上，紫瞳亮得惊人：“那个请问，你是仙人吗？”
仙人？
少年眉心微蹙。
这两个字，他听过太多次。
世人愚昧，总将掌握些许超凡力量的修士，当作无所不能的神只来膜拜、祈求、甚至觊觎。
可眼前这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像初春融化的雪水，照出映出他阴郁的身影。
“此地，没有仙人。只有……不该存于世间的鬼修。”
他声音依旧冰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继续往里走。
“山中凶险，速速下山。”
他想驱赶这抹过于鲜亮的红色，如同驱赶一种会灼伤自己的火焰。
少女却小跑着追了上去，她绣鞋沾满泥泞，裙角勾着山上的苍耳，声音却轻快得像山雀。
“那个我叫江羡璃，住在山下的不羡仙！你呢？你住在这座山里对不对？门外的那只巨狼是什么？还有你的剑在发光唉！”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山雀般叽叽喳喳，打破了道观亘古的宁静。
少年突然驻足。
江羡璃险些撞上他的后背，踉跄间嗅到少年身上的一缕冷味，又隐隐透着的血腥气。
“聒噪。”他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再跟一步，我便将你扔出去。”
江羡璃眨了眨眼，忽然指着他的袖口惊呼：“你受伤了！”
黑色袖袍之下，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渗着黑血。
少年下意识缩回手，却见少女已经解下腰间素帕。
浸过药草的帕子，轻轻覆上他手腕时，他竟忘了挥开。
“我会医术，我阿娘教我的，你这种毒疮要用金银花露敷……”
她低头包扎的模样认真极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山风掠过树梢，惊起一群白雀。少年望着雀群消失在云层后的光晕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曾在这样的和师兄师姐在晨光中追逐过飞鸟。
那时的他，眼中……还有光。
“墨……予尘。”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又立刻抿紧嘴唇。
“墨予尘……”
江羡璃将名字在舌尖轻轻滚过，她笑了笑，她的脸比朝霞更明媚。
“予尘予尘，是赠予尘世的意思吗？你的名字真好听！”
墨予尘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地抽回了被她包扎好的手，他转身疾走，黑衣几乎与林间阴影融为一体。
他的本能远离这团火，这抹鲜红。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警告他，她是生者，是光，而他是亡魂的使者，是黑暗本身，他们本就不该相遇。
却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还有少女那清亮的嗓音。
“百阴山这么大，要不要一起找仙人呀？”
山巅的道观残破不堪，墨予尘立在褪色的后门前，他听着脚步声渐近，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真是疯了，他竟放任一个凡人少女，踏入，他这个鬼修都觉得的危险的地方。
可他终究没有捏诀召出障目的迷雾，他本该将少女留在安全的道观。
晨光漫过石阶时，任由那抹红衣踉跄着，跟着他攀上最后一级台阶，发间山樱零落成雪，少女眼中的紫瞳却比所有星辰都亮。
这一刻，百阴山沉寂百年的风，忽然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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