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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贪鼎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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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商赵守财贪得无厌,低价强买青铜鼎。 鼎身刻着“贪者焚身”四字,他嗤之以鼻。 当夜鼎内真火烧穿库房地窖,将他毕生收藏付之一炬。 转世成铁匠学徒,遭师傅陈铁锤虐待。 陈铁锤因前世妻女被富人害死,憎恨一切富人。 学徒为富人修补首饰,陈铁锤盛怒下将其推入熔炉。 再转世为书生柳慕痴,痴迷考据,迎娶胡小姐却冷落娇妻。 胡小姐傲慢,烧毁柳慕痴视若珍宝的古籍孤本。 柳慕痴悲愤自焚,火势蔓延烧死胡小姐。 胡小姐转世为富商独女,疑心深重。 她怀疑未婚夫李郎中下毒,暗中调换药碗。 李郎中误饮毒药身亡,胡小姐悔恨自尽。 五人在轮回中背负贪嗔痴慢疑,永世不得解脱。

---

南州城里,天刚擦黑,浓重的暮色便如泼墨般侵染下来,将白日里的喧嚣一点点吞噬殆尽。白日里车马喧嚣的东市,此刻只余下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在深巷尽头摇曳不定。潮湿的青石板路,白日被无数鞋履磨得光亮,此刻却吸饱了湿气,在灯笼微弱的光晕下,幽幽地泛着一层滑腻腻的冷光,踩上去,脚步声都黏滞沉闷,仿佛踏在什么活物冰冷的脊背上。

赵记古董铺那两扇沉重的黑漆木门,早已严丝合缝地关上。门楣上挂着的“赵记”木牌,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单调而悠长,像是某种不祥的计数。铺子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的库房内,却点着数盏牛油大蜡,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烛火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人影,如同几头无声咆哮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陈年木料、旧书卷、灰尘、以及各种不明来路的古物混杂在一起的气息,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赵守财就站在这片浑浊的光晕里。他四十出头,身材矮胖,一张面团似的圆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此刻正死死盯住房间中央地上放着的一件东西,那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连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也顾不得擦拭。

那是一只青铜鼎。它不高,约莫两尺有余,三足稳稳地扎在地上,透着一股沉雄的古意。鼎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锈,如同病态的苔藓,层层叠叠,遮掩了大部分原本的纹路。然而,就在这层绿锈之下,靠近鼎口边缘处,有四个深深的篆字,如同被某种诅咒之力硬生生錾刻进冰冷的金属里,每一个笔画都透着难以言喻的狰狞与不祥——

贪者焚身!

烛光摇曳不定地舔舐着那四个字,字痕深处的阴影随之诡异地蠕动,仿佛有活物蛰伏其中,随时会破锈而出。

“赵爷……”一个干瘦如柴、面色青灰、眼窝深陷的汉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点的粗布短打,蜷缩在库房最阴暗的角落阴影里,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在抽动,“您看……这鼎……它、它邪性得很呐!小的在城西乱葬岗那破窑里起出它时,就觉得浑身发冷,背上像有冰溜子在爬……那刻字……”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眼神惊惧地瞥了一眼那四个字,“看着就瘆人!要不……要不您再添点?这买命钱,太薄了……”

赵守财那肥厚油腻的嘴角猛地向下一撇,扯出一个极其鄙夷又冰冷的弧度。他缓缓踱步上前,皮底靴踩在干燥的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敲在干瘦汉子绷紧的心弦上。他绕着那青铜鼎慢悠悠转了一圈,肥短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贪婪,轻轻拂过鼎身冰冷的绿锈,在那四个狰狞的篆字上略略停顿了一下,指腹传来粗粝冰凉的触感。

“嗤——”赵守财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冷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汉子脸上,“买命钱?张老蔫,你这条烂命,值几个大子儿?”他猛地弯下腰,那张油光光的胖脸逼近角落里的张老蔫,小眼睛里射出毒蛇般阴冷的光,“这鼎,来路不明,晦气冲天!也就我赵守财,心善,肯出钱替你消灾!十两银子,够你买副薄皮棺材了!再啰嗦……”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黏腻的狠毒,“信不信我让你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直接去乱葬岗喂野狗?”

张老蔫浑身剧烈地一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嘴唇哆嗦着,泛着死灰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溺水之人看着最后一块浮木飘走。他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颤抖着接过赵守财丢过来的那锭小小的、冰冷的银子。银子落入手心的重量,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赵守财满意地看着张老蔫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欣赏一件得意的杰作。他直起身,肥胖的脸上重新堆起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狞笑的表情。“抬走!给我抬到地窖里去!跟那些宝贝放一块儿!”他大手一挥,对着旁边两个早已候着的、肌肉虬结的伙计粗声命令道,声音在堆满奇珍异宝的库房里嗡嗡回响。

两个伙计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人抓住鼎的一只足。那青铜鼎入手极沉,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渗骨髓。他们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吭哧吭哧地将这沉重的、刻着诅咒的不祥之物,一步步挪向库房角落那扇通往幽深地窖的厚重木门。木门被推开时,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和陈年霉腐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入口。

赵守财没有跟下去。他站在地窖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那片被油灯微弱光芒勉强撕开的黑暗。伙计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石阶上回荡,渐渐下沉。他看着那鼎在昏黄灯光下模糊而狰狞的轮廓最终消失在窖口的黑暗中,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贪者焚身?”他喃喃自语,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嗤嗤的低笑声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老子贪了一辈子,烧死过谁?哼!宝贝啊宝贝,进了我赵守财的地窖,就是我的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拿走!”他猛地转身,对着外面喊,“栓子!把门给我锁死!加三道锁!谁敢靠近,打断他的狗腿!”

沉重的木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声响。库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赵守财在满室珍宝间心满意足踱步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他走到一个多宝格前,拿起一只温润的羊脂白玉瓶摩挲着,又掂了掂旁边一个沉甸甸的金佛,脸上是饕餮饱食后的满足与贪婪。

时间在封闭的库房里无声流逝。蜡烛燃烧了大半,烛泪堆积如小山,烛光也变得有些飘摇不定。赵守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肥硕的身体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准备离开这满是珍宝也满是腐朽气味的库房,去内室安歇。

就在他转身走向库房大门的刹那——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闷响,如同烧红的铁块猝然浸入冰水,毫无征兆地从脚下那幽深的地窖中穿透上来!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焦糊中混合着金属熔化的奇异腥气,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猛地从地窖门缝里钻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库房!

赵守财的脚步骤然钉在原地。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僵,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连头发根都似乎要炸立起来!那不是木柴燃烧的烟火气,也不是寻常物件烧焦的味道。那是一种……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仿佛连灵魂都能灼烧殆尽的、纯粹毁灭的味道!

“什么鬼东西?!”他惊骇地低吼一声,猛地回身,一双小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住那扇通往地窖的木门。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攥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几乎是同时——

“轰!!!”

一声沉闷至极、却又仿佛蕴含着开山裂石之威的巨响,从地底深处猛烈地爆发出来!整个库房,不,是整个赵记古董铺的地基,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墙壁上挂着的字画哗啦啦作响,博古架上的瓷器玉器相互碰撞,发出令人心碎的脆响!

那扇厚重的、锁着三道铁锁的地窖木门,在赵守财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如同被地狱的烈焰从内部轰击!坚固的木板瞬间扭曲、变形、发黑、炭化!无数道赤红刺眼、带着毁灭气息的火舌,如同狂暴的毒龙,猛地撕裂了木板的束缚,从门板的缝隙、边缘、甚至直接破开大洞,狂怒地喷涌而出!

那火,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它并非寻常火焰的橙黄或赤红,而是呈现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仿佛能烧穿灵魂的炽白!火舌舔舐之处,空气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留下道道扭曲蒸腾的热痕。更可怕的是,那火似乎并非无根之源,它源源不断地从地窖深处喷发上来,带着一种古老金属被极致高温熔化的腥气,以及无数珍贵木材、丝绸、古籍、字画在瞬间灰飞烟灭的绝望焦糊味!

“我的……我的宝贝啊——!!!”赵守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嚎叫声中蕴含的绝望和痛苦,足以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动容。他肥胖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喷吐着地狱烈焰的地窖口扑去!

什么诅咒,什么邪性,什么“贪者焚身”,此刻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让他灵魂都在燃烧的念头——他的毕生心血!他视若性命的无数珍宝!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金银玉器!全在地窖里!那是他的命根子!

“拦住他!快拦住东家!”库房门口闻声冲进来的栓子和其他伙计,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和赵守财疯狂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栓子反应最快,嘶吼着扑上去,死死抱住了赵守财的一条胳膊。另外两个伙计也反应过来,拼命拽住赵守财肥胖的身躯。

“放开我!滚开!我的东西!我的宝贝全在下面!”赵守财双眼赤红,状若疯魔,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蛮力,拖着三个伙计踉跄着向那喷火的地窖口逼近。炽白火焰散发出的恐怖高温,隔着几步远已经烤得他须发卷曲,脸上皮肤火辣辣地疼。

“东家!不能过去啊!火!火邪门啊!”栓子惊恐地尖叫,死死拖住赵守财,脸被热浪烤得通红。他看到那炽白的火舌舔过地窖口旁边一个紫檀木的架子,那坚硬如铁的木头竟如同油脂般瞬间软化、焦黑、化作飞灰!这根本不是凡间之火!

“轰隆——哗啦啦——!”

地窖深处再次传来一声更为沉闷、更为剧烈的坍塌声!紧接着,一股比之前强烈十倍、带着焚尽一切威势的炽白火柱,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地窖口冲天而起!库房坚固的木质地板,在接触到这毁灭之炎的瞬间,如同脆弱的纸张般无声地化为乌有,露出下面那个已成炼狱的巨大空洞!

“呃啊——!”赵守财发出半声短促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惨嚎。那毁灭性的白炽火柱,如同贪婪的巨蟒,无情地舔舐、吞没了他扑在最前面的半截肥胖身躯!

栓子和另外两个抱着赵守财的伙计,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灼热的气浪猛地撞来,伴随着皮肉瞬间焦糊的可怕气味。他们如同被巨锤击中,惨叫着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堆满古董的架子上,砸碎一片叮当作响的珍宝。

赵守财那被火焰吞噬的残躯,只来得及在炽白的光焰中扭曲、抽搐了那么一瞬,便如同投入熔炉的蜡像,迅速焦黑、萎缩、碳化,最终化作一小撮随风飘散的、带着油脂焦臭的黑灰,混合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一同灰飞烟灭的尘埃,簌簌落下,再也分不清彼此。

地窖口喷涌的炽白烈焰并未停歇,反而更加狂暴地向上蔓延,贪婪地吞噬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古玩字画、紫檀木架、丝绸锦缎……一切的一切,都在那纯粹毁灭的白光中无声地化为虚无。火光映照着栓子等人惨白如纸、写满无尽恐惧的脸,他们连滚爬爬,哭喊着逃离这已成真正地狱的库房,身后是焚尽一切的烈焰和彻底崩塌的、赵守财贪婪一生的财富之梦。

炽白的烈焰最终冲天而起,彻底吞没了赵记古董铺那曾经象征着财富和贪婪的黑漆木门,将“贪者焚身”四个字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判词,在夜空下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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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镇深秋的清晨,朔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呼啸着刮过狭窄肮脏的街道,钻进每一个缝隙,带走最后一丝暖意。镇东头,老铁匠陈铁锤的铺子,早早便传出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这声音沉闷、单调,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穿透寒风,敲打在每一个早起行人的心上。

铺子里,炉火烧得正旺,暗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炉膛,将巨大的风箱影子投在熏得乌黑的土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热浪滚滚,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炉火,吃力地拉着巨大的风箱。他叫二狗,是陈铁锤唯一的学徒。单薄的破棉袄根本挡不住寒意,后背却被炉火烤得滚烫,冰火两重天煎熬着他。一张小脸沾满煤灰和汗渍,嘴唇冻得发紫,干裂起皮,每一次拉动沉重的风箱,都要用尽全身力气,瘦削的肩胛骨在破棉袄下清晰地凸起、耸动,像一对随时会折断的翅膀。汗水混合着煤灰,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污浊的沟壑。

“呼……呼……”沉重的喘息声淹没在风箱的呜咽和炉火的咆哮里。

“没吃饭吗?废物!”一声暴雷般的怒吼在二狗头顶炸响。

陈铁锤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这铁匠四十多岁,身材异常魁梧,像一尊黑铁塔。常年与火炉为伴,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脸庞、脖颈、粗壮的胳膊——都熏染成一种暗沉的、泛着油光的古铜色,肌肉虬结如树根盘绕。此刻他铜铃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额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死死盯着二狗瘦弱的背影,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积压多年、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和狂躁。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扬起,带着一股腥风,狠狠掴在二狗的后脑勺上!

“啪!”

一声脆响,如同枯枝折断。

二狗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鸣一片,瘦小的身体被这股巨力带得向前一个趔趄,额头“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炉沿上。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额头,指缝间黏腻一片。

“蠢货!拉个风箱都拉不好!老子当年像你这么大,都能抡大锤了!”陈铁锤的唾沫星子喷了二狗一脸,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二狗流血的额角,“看看你这怂样!天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贱骨头!活该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

恶毒的咒骂如同冰冷的铁锥,一下下戳在二狗心上,比额头的伤口更痛。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咸腥,瘦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屈辱。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一个被丢弃在寒鸦镇破庙门槛上的孤儿,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陈铁锤收留他,从来不是因为怜悯,只当是捡了个不要钱的苦力。打骂,是家常便饭;饥饿,是永恒的主题。活下去,像野草一样挣扎着活下去,是他唯一的目标。

“愣着干什么?等死啊?!”陈铁锤又是一脚踹在二狗的小腿上,力道大得让他几乎跪倒,“滚去把炉渣清了!再把水缸挑满!干不完活,今天别想吃饭!”

二狗踉跄着站稳,胡乱用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低着头,不敢看陈铁锤那双喷火的眼睛,默默地拖着疼痛的身体,拿起墙角的破簸箕和扫帚,走向炉膛下方滚烫的灰渣堆。每一步,小腿被踹的地方都钻心地疼。

就在这时,铺子那扇被油烟熏得乌黑发亮的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更猛烈的寒气卷着雪沫子涌了进来。

一个穿着崭新宝蓝色绸缎棉袍、头戴狐皮暖帽、手上戴着厚厚皮手套的胖子,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费劲地挤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绸裹缎、满脸倨傲的小厮。胖子的脸保养得极好,白胖红润,与这简陋肮脏的铁匠铺格格不入。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用手里的丝绢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受不了这里的烟火气和汗臭味。

“陈铁匠?陈铁匠在吗?”胖子的声音带着富家翁特有的拖沓腔调,眼睛在铺子里扫视着,目光扫过角落里埋头清理炉渣的二狗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看一件肮脏的垃圾。

陈铁锤脸上的暴怒瞬间冻结,如同覆盖了一层严霜。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来人,瞳孔深处似乎有两点幽暗的鬼火在跳跃、燃烧。他认得这人,是镇上“万利绸缎庄”的钱掌柜,寒鸦镇数得着的富户。

“什么事?”陈铁锤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他魁梧的身躯下意识地绷紧,握着铁钳的大手青筋毕露。

钱掌柜似乎被陈铁锤那毫不掩饰的敌意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挪开了视线,干咳了一声,这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红绸布包。他解开系绳,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支断裂成两截的金簪。簪头是一朵精巧的牡丹,花瓣薄如蝉翼,工艺繁复,只是从中断裂,花瓣也微微变形。

“咳,家里的婆娘不小心摔断了心爱的簪子,哭闹得不行。听说陈师傅手艺是寒鸦镇头一份,看看能不能给修补修补?工钱好说。”钱掌柜把断簪往前递了递,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笑容,但眼神深处依旧带着对下里巴人的轻慢。

那支断裂的金簪,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这光芒,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陈铁锤的眼底!

一瞬间,铺子里所有的声音——炉火的噼啪、风箱的喘息、门外呼啸的风声——都消失了。陈铁锤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疯狂冲上头顶的轰鸣!眼前不再是金簪,而是十年前那个同样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的宅院!是妻子绝望的哭喊!是女儿小小的、冰冷的身体!是那个脑满肠肥的债主狞笑着伸出的、戴着硕大金戒指的肥手!

“富……人……”陈铁锤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一片,里面燃烧的已经不是怒火,而是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他握着铁钳的右手猛地抬起,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块块坟起,如同钢铁绞索!

“师傅!”一声带着哭腔的、尖锐的童音骤然响起,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二狗!他不知何时已丢下了簸箕和扫帚,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颗炮弹般猛地冲了过来!他看到了钱掌柜递出的金簪,更看到了师傅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只知道,绝不能让师父动手!否则……否则会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扑到陈铁锤身前,用尽全身力气伸出那双满是煤灰和烫伤疤痕的小手,死死抱住了陈铁锤那只青筋暴突、正要挥落的右臂!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变形,小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一片单薄的叶子,挂在陈铁锤那钢铁般的手臂上。

“师傅!不能!不能打人啊!”二狗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哭腔,“打人……要吃官司的!师傅!求你了!求你了!”他瘦弱的身体拼命向后坠着,试图阻止那即将落下的雷霆一击。

这突如其来的阻挠,如同在陈铁锤狂暴燃烧的怒火上浇了一桶滚油!

“滚开!小畜生!”陈铁锤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猛虎的嘶吼!他左臂猛地一挥,巨大的力量如同拍打苍蝇!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错位的细微脆响。

二狗瘦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布口袋,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甩飞出去!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而绝望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对着那炉膛口张开巨口的炼狱——那个正翻腾着暗红色、高达上千度铁水熔液的坩埚!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钱掌柜和他那小厮脸上的倨傲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取代,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陈铁锤挥出的手臂僵在半空,那双被疯狂烧红的眼睛里,倒映着二狗飞向熔炉的瘦小身影,瞳孔深处似乎有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骤然撕裂,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的、混杂着惊愕与某种遥远噩梦般的悸动!

二狗最后的意识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空白。他小小的身体飞向那翻滚着死亡红光的坩埚口,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陈铁锤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却写满了陌生悸动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被火焰吞噬的绝望之地,也曾见过……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筋骨瞬间被极致高温汽化熔解的可怕声响,代替了所有尖叫和呼喊。

没有惨叫。只有一股刺鼻的、蛋白质和有机物被瞬间焚毁的青烟,猛地从炉口升腾而起,伴随着几点猩红滚烫的铁水飞溅出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凝固成几颗丑陋的、暗红色的珠子。

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炉火依旧在咆哮,风箱依旧在呜咽。

钱掌柜和他那小厮,如同两尊被吓傻的泥塑木雕,呆立当场,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陈铁锤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他那只刚刚挥出的、沾着二狗身上煤灰的左臂,还保持着挥击的姿势,微微颤抖着。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依旧翻腾着暗红熔液、吞噬了一条小小生命的坩埚口,瞳孔里的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灰色的茫然。那飞溅的、凝固的铁珠,那瞬间升腾又消散的青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一个遥远模糊、被尘封在痛苦最深处的画面——一个在烈火中扭曲、碳化、最终化为灰烬的肥胖身影——毫无征兆地、带着地狱般的灼热,猛地撕裂记忆的黑暗,清晰地撞入他的脑海!

他魁梧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铁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那古铜色的皮肤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死亡味道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铺子里只剩下炉火无情的咆哮和风箱单调的呜咽,如同为逝者奏响的、永恒不变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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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弹指而过。南州府,这座江南名城,依旧繁华似锦。莺歌巷深处,一座闹中取静的宅院,青瓦白墙,闹中取静,正是新科举人柳慕痴的府邸。宅院虽不大,却处处透着清雅。然而,这清雅之中,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近乎病态的寂静。

书房,是这座宅院绝对的中心,也是柳慕痴的整个世界。几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塞满了房间,上面密密麻麻堆叠着各种卷轴、册页、线装书,许多书页泛黄卷边,散发出浓重的、混合着墨香与霉味的陈腐气息。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窗棂透进来的光柱里无声地舞动。巨大的书案上,同样被各种摊开的古籍、散乱的稿纸、零星的拓片所淹没,几乎看不到案几本身的颜色。角落里,一个造型古朴的黄铜火盆静静蹲伏着,盆沿擦拭得锃亮,盆底却干净得没有一丝灰烬,仿佛从未启用过。

柳慕痴就埋首于这书山纸海之中。他不过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清俊,但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窝下有浓重的青影。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儒衫,袖口和前襟沾染着点点墨渍。此刻,他正捧着一卷残破不堪、边缘如同虫噬的竹简,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得近乎狂热,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一缕垂下的鬓发,那缕头发已经被他捻得油光发亮。

“此处‘之’字,当为衍文?亦或是上古通假?《穆天子传》残卷与此处记载方位有半日行程之差……怪哉!怪哉!”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滴,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近乎迷醉的兴奋红晕,仿佛勘破了什么惊天秘密。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新过门不到半年的妻子胡小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年方二八,正值妙龄,容颜娇艳,如同枝头初绽的海棠。一身水红色的锦缎衣裙,衬得肌肤胜雪,头上簪着一支点翠衔珠的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微微颤动。然而,她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委屈、幽怨和一种被长久忽视、被视若无物后滋生出的、冰冷的傲慢。

她出身南州豪商巨贾之家,是胡老爷捧在手心的独女,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嫁给前途无量的新科举人柳慕痴,本以为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岂料,新婚燕尔的热乎气还没散尽,她就被丈夫彻底“发配”到了这清冷书房的边缘。柳慕痴的世界里,只有那些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故纸堆。她这个人,连同她带来的丰厚嫁妆、满屋子的绫罗绸缎、精巧摆设,在他眼中,仿佛还不如书页上一只蠹虫留下的蛀痕值得关注。

“夫君……”胡小姐的声音娇柔婉转,带着刻意的讨好,端着参汤走到书案旁,身体有意无意地靠近柳慕痴,“夜深了,喝碗参汤提提神吧?总这么熬着,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她身上馥郁的脂粉香气,与书房陈腐的书卷气格格不入。

柳慕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空气。他的手指依旧捻着那缕头发,目光死死粘在竹简上,眉头越皱越紧,口中喃喃:“不对……这‘河图’所指方位,与《禹贡》所载山川脉络相悖……莫非是后世伪作?还是……”

胡小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端着参汤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委屈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迅速被一种被羞辱的怒火点燃。她胡家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冷落?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夫君!妾身在跟你说话呢!这汤……”

“聒噪!”柳慕痴猛地抬头,被打断思路的烦躁让他清俊的脸庞瞬间布满阴云,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其中的厌烦,“没看见我在做学问吗?这等俗务,让下人送来便是!出去!”他像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目光随即又落回竹简,仿佛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妻子,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你!”胡小姐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俏脸涨得通红。手中那碗滚烫的参汤再也端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细腻的白瓷碗瞬间四分五裂,褐色的汤汁溅湿了她水红色的裙角和绣鞋,也在地板上泼洒开一片狼藉。

这刺耳的碎裂声终于让柳慕痴再次抬起了头。他看着地上的狼藉,眉头紧锁,眼中没有半分对妻子的关切,只有被打扰的愠怒和对弄脏地板的嫌恶。“莽撞!”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如同看待一个闯祸的下人,“还不快收拾了!笨手笨脚!”

“柳慕痴!”胡小姐再也无法忍耐,所有的委屈、愤怒、被践踏的骄傲,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她猛地挺直脊背,下巴高高扬起,那双杏眼里燃烧着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属于富家千金刻在骨子里的傲慢彻底占据了上风,声音尖利得几乎刺破屋顶,“你眼里除了这些破烂发霉的废纸,还有什么?!我胡婉儿在你心里,连你书里的一条蛀虫都不如吗?!”

她猛地伸手指向柳慕痴身后书架上,一个用明黄锦缎层层包裹、放在最高处、如同供奉神明般显眼的楠木匣子。那是柳慕痴视若性命、从不许旁人碰触的宝贝——据说是他耗尽家财、九死一生从一座崩塌的古墓里抢救出来的孤本《九州风物志》,记载着无数上古秘闻,是他所有考据的基石和心头至宝。

“破烂?废纸?”柳慕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霍然起身,清瘦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指着胡小姐的手指也颤动着,声音却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胡婉儿!你……你这等只识得金银俗物、满身铜臭的蠢妇!也配评价圣贤典籍?也配踏入我这书房圣地?!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都有些发黑。

“圣地?哈哈哈!”胡婉儿怒极反笑,笑声尖锐而疯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冲花,显得有些狰狞,眼中只剩下被彻底羞辱后的疯狂报复欲。“好!好一个圣地!好一个圣贤典籍!在你眼里,它们比我这个人还金贵是不是?那好!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你这些比命还重要的破烂,到底是什么下场!”

她话音未落,身体已如同疯虎般扑向那个放着楠木匣子的书架!动作快得惊人!

柳慕痴瞳孔骤然收缩!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住手!贱人!你敢——!!!”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上去阻拦!

但,晚了!

胡婉儿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毁灭一切的快意,双手猛地抓住那沉重的楠木匣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拽了下来!匣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锦缎散开,露出了里面几册纸张枯黄脆薄、仿佛一碰即碎的古书。

“我叫你宝贝它们!我叫你眼里没我!”胡婉儿状若疯魔,看也不看地上的孤本,转身就扑向墙角那个一直闲置的、擦拭得锃亮的黄铜火盆!她一把抓起火盆旁边用来拨弄炭火的小铁铲,冲到书桌旁,不管不顾地铲起书桌上那盏燃烧正旺的油灯里的灯油!

灯油泼洒,火苗呼地一下窜起!

“不要——!!!”柳慕痴目眦欲裂,发出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哀嚎!他眼睁睁看着胡婉儿将燃烧的灯油,狠狠泼向散落在地的《九州风物志》孤本!

“嗤啦——!”

枯黄脆弱的纸页,遇到滚烫的灯油和跳动的火焰,如同干透的秋叶遇到了火星!

瞬间!仅仅是一瞬间!

赤红的火舌带着贪婪的呼啸,猛地腾起!轻而易举地吞噬了那承载着千年文字、柳慕痴视若性命的脆弱纸张!火光明亮而残酷,跳跃着,舞动着,映照着胡婉儿那张因疯狂报复而扭曲、却又带着一丝茫然快意的脸,也映照着柳慕痴瞬间变得死灰、如同灵魂被抽空的脸庞!

那火焰升腾的姿态,那纸张瞬间化为飞灰的景象,像一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柳慕痴记忆最深处的某个封印!一个同样被烈焰吞噬的、肥胖的身影,一个同样在火中化为乌有的、刻骨铭心的画面,带着焚尽灵魂的灼痛,轰然炸开!

“啊——!!!”柳慕痴抱着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不仅仅是孤本被毁的痛,更是灵魂被撕裂、被前世业火焚烧的剧痛!他清俊的脸庞扭曲得如同恶鬼,眼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要将一切焚毁的疯狂!

“烧!烧!都烧了!!”他嘶吼着,猛地转身,不再是扑向胡婉儿,而是扑向最近的书架!他抓起书架上任何可以引燃的东西——成卷的字画、成摞的书籍——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砸向那燃烧着孤本的火堆!如同在向这毁灭之火献祭!

火堆得到了新的燃料,火势轰然暴涨!赤红的火舌猛地向上蹿起,贪婪地舔舐着柳木的书架、垂下的字画、屋顶的椽子……火苗如同无数条毒蛇,沿着干燥的书籍纸张和木料,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浓烟滚滚而起!

胡婉儿脸上那疯狂的报复快意,在冲天而起的火焰和浓烟面前,瞬间凝固,随即被无边的恐惧取代!她看着柳慕痴如同地狱恶鬼般在火中狂舞的身影,看着那迅速吞噬一切的火焰,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

“不!救……救命啊!”她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转身逃跑,但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脚下被散乱的书卷绊倒,重重摔在滚烫的地板上!

火!到处都是火!书房变成了炼狱!烈焰带着焚尽一切的气势,呼啸着吞没了书案,吞没了书架,吞没了那些承载着柳慕痴毕生痴念的故纸堆,也无情地卷向跌倒的胡婉儿!

柳慕痴站在火海中央,怀中抱着一卷燃烧的《禹贡山川图》,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泪水却混着脸上的黑灰滚滚而下:“烧吧!烧吧!都烧了干净!痴念!全是虚妄!全是业障!哈哈哈……焚身……焚身啊……报应……报应来了……”他的笑声在火焰的咆哮中渐渐微弱,身影被熊熊烈焰彻底吞没。

胡婉儿最后的意识,是被一股灼热的气浪狠狠掀翻,后背撞在燃烧的书架上,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她挣扎着抬起被浓烟熏得模糊的眼睛,只看到一片跳动的、吞噬一切的赤红,以及赤红中心,那个抱着燃烧书卷、在火中狂笑的身影渐渐模糊、扭曲……一股深入骨髓的、仿佛源自灵魂本源的灼痛感猛地攫住了她!她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而熟悉的、属于孩童的凄厉哭喊……

烈焰冲破了屋顶,将南州府莺歌巷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柳举人与其妻胡氏,连同其毕生痴迷之典籍,尽数化为飞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南州府,成为街头巷尾最令人唏嘘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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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又是十余载春秋。南州府西城,胡府。朱漆大门,高墙深院,石狮威严,无不彰显着主人泼天的富贵。这宅邸的主人,正是南州府数一数二的大绸缎商胡万山。胡老爷年近半百,膝下唯有一女,名唤胡玉娇,年方十六,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

胡玉娇继承了母亲胡婉儿(前世)的美貌,甚至更胜一筹。肌肤欺霜赛雪,眉眼精致如画,身段窈窕玲珑。然而,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家千金,眉宇间却常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郁。那双本该清澈灵动的眸子里,总是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审视,以及一种深植骨髓的疑虑。仿佛周遭的一切美好,都包裹着看不见的毒药;所有人的善意背后,都藏着叵测的居心。

她的闺房布置得极尽奢华。紫檀木的雕花大床,挂着粉霞色的鲛绡帐;梳妆台上摆满了来自海外的玻璃镜和各色精致的螺钿首饰盒;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角,一个硕大的、同样来自海外的玻璃鱼缸里,几尾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碧绿的水草间游弋。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百合熏香。

此刻,胡玉娇正坐在梳妆台前,由贴身丫鬟翠儿伺候着梳头。乌黑如缎的长发披散下来,翠儿拿着一把玳瑁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

“嘶……”胡玉娇忽然蹙紧了秀眉,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抬手捂住了太阳穴。

“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奴婢手重了?”翠儿吓得手一抖,梳子差点掉落,连忙问道。

胡玉娇没说话,只是用力按着太阳穴,脸色微微发白。又是那股没来由的、令人心悸的灼痛感!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脑海深处某个地方跳动了一下,带来瞬间的刺痛和眩晕。更让她烦躁的是,鼻尖似乎又飘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焦糊的气味,像是……像是上好的丝绸被火星燎了一下?可环顾四周,哪里有一点烟火气?只有冰凉的玻璃鱼缸和幽幽的百合香。

“无事。”胡玉娇放下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继续梳吧。”她看着镜中自己美丽却阴郁的脸庞,心中那股莫名的疑虑和不安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

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禀:“小姐,李郎中到了,老爷请您去前厅呢。”

李郎中,名李修缘,是胡老爷为胡玉娇千挑万选的未婚夫婿。此人并非杏林世家出身,却天资聪颖,醉心医道,年纪轻轻便在南州府有了“妙手”的名号。他家境清贫,胡老爷看中其才华品性,更兼其为人温润谦和,想着招赘入府,既能继承家业,又能照顾女儿。这桩婚事,胡老爷是十二分的满意。

前厅里,胡老爷正与一位身着半旧青衫、气质温雅的年轻人说话。那便是李修缘。他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澄澈,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正恭敬地回答着胡老爷关于一剂药方的询问。

胡玉娇在翠儿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云锦襦裙,更衬得肤白如玉。她目光落在李修缘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疏离,微微颔首:“李郎中。”

“胡小姐。”李修缘起身,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目光清澈坦然。

“玉娇啊,快坐下。”胡老爷满脸堆笑,“修缘今日特意来给你请平安脉。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夜里睡得不安稳吗?让修缘好好瞧瞧。”

胡玉娇依言坐下,伸出皓腕,放在脉枕上。李修缘在她对面坐下,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他的手指微凉,动作轻柔而专注。

厅堂里一时安静下来。胡老爷捋着胡须,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翠儿垂手侍立一旁。

胡玉娇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李修缘专注的脸上,而是像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他——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是否沾着可疑的药渍?他腰间悬挂的那个小巧的、用来装银针的皮囊,鼓鼓囊囊的,里面会不会藏着别的东西?他温和的笑容背后,是否隐藏着对胡家万贯家财的觊觎?还有……他开出的药方……那黑乎乎的药汁……真的只是安神吗?

一个阴暗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尖:他会不会……在药里下毒?一种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自己,好名正言顺地独占胡家的泼天富贵?毕竟,一个入赘的穷郎中,有什么比直接成为胡府主人更快的捷径?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再也无法遏制。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觉得可怕!后背竟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小姐脉象略有些虚浮,心火稍旺,想必是思虑稍重,影响了睡眠。”李修缘收回手,温言道,“并无大碍。在下开一剂清心安神的方子,小姐按时服用,再放宽心怀,自然能安眠。”他提笔,在早已备好的纸上唰唰写下一行行清隽的药名:酸枣仁、柏子仁、远志、茯神……皆是寻常安神之品。

“有劳李郎中了。”胡老爷连连点头。

胡玉娇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藏在广袖里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疑绿的毒藤,已将她紧紧缠绕。

三日后,胡玉娇的闺房内。空气中百合熏香依旧清雅,墙角玻璃缸里的鱼儿悠闲地摆着尾鳍。

胡玉娇坐在窗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在细白的瓷碗里微微晃动。她盯着那碗药,眼神变幻不定,时而恐惧,时而决绝,最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所取代。

“翠儿,”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去……把我妆奁最底层那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拿来。”

翠儿不疑有他,很快取来了一个巴掌大小、雕工精美的紫檀木盒。胡玉娇接过盒子,打开。里面铺着红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颗小指头大小、通体赤红、形状不甚规则的石头,隐隐透着一丝甜腥气。这是她偶然所得的一块“丹砂”,实则是天然形成的砒霜矿石。她一直偷偷留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也许有一天会用得上?此刻,这不祥的石头在她眼中,却成了验证真伪的唯一工具!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她要调换!把自己这碗“可能有毒”的药,还给李修缘!如果他心怀坦荡,自然无事。如果他真在药中做了手脚……那便是他咎由自取!既能验证他的居心,又能除掉一个潜在的威胁!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拿起那块冰冷的、赤红的“丹砂”,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用银簪尖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赤红色的粉末。粉末细如尘埃,落入那碗浓黑的药汁中,瞬间消失无踪,只在碗沿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淡红痕迹。胡玉娇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翠儿,”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去……去请李郎中过来一趟,就说……就说我服了药,觉得心口有些发闷,请他再来看看。”

翠儿领命而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胡玉娇死死盯着那碗被她亲手下了剧毒的药,眼神空洞而疯狂。鼻尖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似乎更浓了些,混杂着药味,让她一阵阵头晕目眩。前世烈火焚身的幻痛,如同附骨之蛆,再次隐隐袭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修缘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胡小姐,可是药后不适?”

门开了,李修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他一眼便看到小几上那碗未曾动过的药,微微蹙眉:“小姐还未服药?这药需趁热……”

“李郎中,”胡玉娇猛地打断他,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你来得正好!这药……这药煎得似乎太浓了些,气味冲得很,我闻着就难受。你是大夫,最懂药性,不如……不如你替我尝尝,看是否煎坏了?”她端起那碗毒药,递向李修缘,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眼神死死锁住他的脸,像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李修缘明显愣了一下。他行医数年,从未遇到过病家要求大夫先尝药的。他看着胡玉娇递过来的碗,又看看她异常潮红的脸颊和那双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睛,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和不安。然而,出于医者的责任感和对未婚妻的关心(尽管这关心一直未被回应),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这位娇贵的小姐又在耍性子,或者真的被药味所慑。

他温和地笑了笑,试图安抚:“小姐多虑了,药浓些效果更佳……”但看着胡玉娇那固执伸出的手和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药碗。

“也罢,小姐既如此说,在下便尝一口,也好让小姐安心。”他端起碗,凑到唇边。那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味和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金属腥气?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碗沿即将碰到他嘴唇的瞬间——

“等等!”胡玉娇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他毫无防备地要喝下毒药,看着他温润平和的脸,一丝巨大的、迟来的恐惧和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要尖叫阻止!想要打翻那碗药!

但,一切都太迟了!

李修缘已经仰头,喝下了一大口!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医者尝药的惯常坦然。

药汁入口,浓苦化开。紧接着,一股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剧痛,猛地从喉咙深处炸裂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食道!

“呃……啊!”李修缘脸上的温和瞬间凝固,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他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脱手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滚,残余的药汁泼洒出来,将名贵的绒毯染上一片污渍。他双手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睛暴突,眼球瞬间布满了血丝!清癯的脸庞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声响!一股带着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佝偻起来,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向胡玉娇!那双曾经温和澄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痛苦、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最深信任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绝望!

“药……药……”他艰难地从剧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带着血沫。他猛地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向地上那泼洒的药汁,又指向胡玉娇,眼神里充满了质问。

胡玉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面无人色!她看着李修缘瞬间变得青紫的脸,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撕裂灵魂般的绝望质问……巨大的恐惧和排山倒海的悔恨瞬间将她击垮!

“不……不是……我……”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身体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连连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前世烈焰焚身的幻痛与眼前李修缘濒死的惨状瞬间重叠!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本源的灼烧感再次席卷了她!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在火中抱着书卷狂笑的身影,看到了一个飞向熔炉的瘦小身体……无数破碎的画面带着焚烧的痛苦,在她脑海中尖啸!

“噗——!”

李修缘再也支撑不住,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胡玉娇鹅黄色的裙摆上,如同盛开的、剧毒的曼陀罗!他高大的身体如同被砍断的朽木,轰然倒地!身体还在剧烈地抽搐着,眼睛依旧死死瞪着胡玉娇的方向,充满了不甘和无法理解的痛苦,瞳孔里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胡玉娇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她看着地上迅速失去生息的未婚夫,看着自己裙摆上那刺目的、温热的黑血,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极致的恐惧、灭顶的悔恨、还有那纠缠了她两世的、如同诅咒般的灼痛感,彻底吞噬了她!

“啊——!!!”她抱着头,疯狂地尖叫着,转身冲向墙角那个巨大的玻璃鱼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头撞了上去!

“哗啦——!!!”

一声巨响!厚实的玻璃缸壁应声而碎!冰冷的水混合着破碎的玻璃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几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湿漉漉的地毯上徒劳地蹦跳着。胡玉娇的额头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如同泉涌,混合着冰冷的水流,瞬间染红了她的脸颊和衣襟。剧痛袭来,视线迅速模糊、变暗。在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之前,她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出的,是地上李修缘那双至死未瞑目的、充满质问的眼睛。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抹极其幽微的、仿佛源自遥远前世的、属于铁匠学徒的恐惧和茫然,一闪而逝……

百合熏香被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彻底掩盖。闺房内,只剩下水流潺潺声,鱼儿垂死的拍打声,以及一片死寂。两具刚刚失去温度的躯体,无声地诉说着猜疑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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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长河奔流不息,冲刷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然而,有些印记,如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烙印,历经轮回也无法磨灭。

南州府最大的“聚宝阁”拍卖行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一场备受瞩目的秋拍正在举行。空气里混合着名贵香水、雪茄烟丝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欲望的气息。绅士淑女们低声交谈,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即将呈上的拍品。

今晚的压轴之物,终于被四位戴着白手套的彪形大汉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放置在铺着猩红天鹅绒的展示台上。聚光灯骤然打亮,聚焦其上。

那是一只青铜鼎。三足沉稳,鼎身覆盖着厚厚的、斑驳陆离的绿锈,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幽邃而神秘的光泽。鼎口边缘,靠近绿锈稍薄之处,四个深深的篆字清晰可见,笔画狰狞,如同某种跨越时空的诅咒——

贪者焚身!

鼎一露面,整个拍卖厅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低语。这件东西,带着浓重的传说色彩,关于它那几任主人离奇而悲惨的结局,早已在南州府的上层圈子里流传开来,为它披上了一层令人既向往又恐惧的诡异光环。

拍卖师是一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着笔挺礼服的中年胖子。他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热情笑容,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拿起精致的木槌,清了清嗓子,用极具煽动性的语调开始介绍:

“诸位尊贵的来宾!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便是今晚万众瞩目的焦点——西周饕餮纹青铜鼎!此鼎形制古拙,纹饰狞厉,历经数千年沧桑,品相保存之完美,世所罕见!其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堪称国之瑰宝!更因其辗转流传间所承载的……独特人文气息,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传奇之物!”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晦气的传闻,转而用“独特人文气息”这样暧昧的词藻。他激情洋溢地挥舞着手臂:“起拍价——纹银五万两!每次加价,不少于一千两!机会千载难逢!请诸位……”

“五万五千两!”拍卖师话音未落,一个洪亮而略显急切的声音便从拍卖厅前排左侧响起。出价者是一位脑满肠肥、穿着团花绸缎员外袍的富商,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号牌,脸上的肥肉因为兴奋而抖动,看向青铜鼎的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占有欲,仿佛那鼎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是南州府新近崛起的盐商,钱如山,以胆大贪婪、囤积居奇闻名。

“好!甲字三号贵宾,五万五千两!”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亢奋。

“五万八千两!”右前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出价的是一位穿着考究青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学者,姓柳名博文,是南州府有名的金石考据家。他端坐如钟,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台上的鼎,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标本,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颗纽扣,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痴迷。

“六万两!”一个骄矜傲慢的女声从二楼的贵宾包厢传来。帘幕微掀,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妆容精致却透着刻薄的脸,正是南州府守备大人的续弦夫人,胡夫人。她慵懒地靠在锦榻上,斜睨着下方众人,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不屑,仿佛在参与一场打发时间的游戏。她伸出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

“六万五千两!”钱如山立刻跟价,声音里带着志在必得的狠劲,脸上的贪婪之色更浓。

“七万两!”柳博文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更加炽热,仿佛要将那鼎上的每一道锈痕都刻印在脑海里。

竞价声此起彼伏,价格节节攀升。拍卖师红光满面,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木槌在手中跃跃欲试。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欲望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燃烧。

在拍卖厅中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着深色布衣、身形异常魁梧的汉子。他叫陈大勇,是城外一个石料场的监工。他坐得笔直,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与周围衣冠楚楚的人群格格不入。他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然而,当那刻着“贪者焚身”的青铜鼎被抬上来时,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当竞价声浪越来越高,钱如山那贪婪的嘴脸和胡夫人那傲慢的眼神在他眼前晃动时,一股难以遏制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暴怒猛地从心底深处窜起!他猛地抬起头!

帽檐下,是一张棱角分明、被风霜和某种更深沉痛苦刻满痕迹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那眼神中蕴含的狂暴恨意,让偶然瞥见他的邻座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了两个巨大的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一股浓烈的、仿佛硫磺硝石混合的气息,似乎从他紧绷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八万八千两!甲字三号贵宾出价八万八千两!”拍卖师的声音因亢奋而尖利,“还有没有更高的?八万八千两第一次……”

“八万九千两!”柳博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也已逼近极限。

“九万两!”胡夫人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挑衅。

钱如山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赌徒般的红光,猛地举起号牌,嘶声喊道:“九万五千……”

“哼!荒谬!”一声冰冷、带着浓浓不屑的冷哼打断了钱如山。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博文猛地站起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如冰锥,直刺台上的青铜鼎。他指着鼎身上那四个篆字,声音清晰而充满学术性的傲慢,响彻全场:

“‘贪者焚身’?字体拙劣,笔意滞涩,毫无古韵!此鼎形制乍看古朴,细观其足部与腹部连接处的铸造痕迹,明显带有后世仿造的拙劣特征!锈色浮于表面,层次单一,显然是人工做旧!此鼎绝非西周之物,乃是后世无知匠人臆造的赝品!根本不值一提!”他斩钉截铁地下着论断,仿佛在宣读无可辩驳的圣旨,脸上带着一种勘破真相的、智者的优越感。

他这番突如其来的、极其专业的否定,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拍卖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钱如山举着号牌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贪婪和亢奋瞬间凝固,随即被惊疑不定取代。他死死盯着那鼎,又看看一脸笃定傲慢的柳博文,额头冒出了冷汗。

二楼包厢里的胡夫人,脸上那慵懒傲慢的表情也消失了,秀眉紧蹙,狐疑地打量着那鼎,又看看柳博文,似乎在权衡判断的真伪。

拍卖师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变得无比难看,拿着木槌的手都在发抖:“柳……柳先生,您……您这话可有依据?我们聚宝阁的鉴定师都是……”

“依据?”柳博文嗤笑一声,带着学者特有的刻薄,“真正的商周青铜,其饕餮纹饰狞厉中蕴含神韵,线条流转如生!再看此鼎纹饰,呆板僵死,毫无生气!此乃一眼假之物!尔等被其表象所惑,竟还在此哄抬价格,可笑至极!”他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那份对自身学识的极度痴迷与由此产生的傲慢,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拍卖厅里一片哗然!质疑声、议论声嗡嗡响起。刚刚还炽热的竞拍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角落里,一直沉默如山的陈大勇,看着柳博文那副高高在上、否定一切的傲慢嘴脸,看着他轻易搅动风云、让众人对那鼎产生怀疑的样子,心中那股被强行压抑的狂暴怒火再也无法遏制!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一股浓烈的、仿佛硫磺硝石混合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眼中那血红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他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二楼包厢的胡夫人,看着下方乱糟糟的场面,看着那尊被柳博文斥为赝品的鼎,心中疑虑的毒草再次疯狂滋长。她越想越觉得柳博文说得有理,越想越觉得自己差点被愚弄,花了天价买回一个假货!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天生的傲慢涌上心头。她冷哼一声,唰地一下放下了包厢的帘幕,彻底放弃了竞价。

前排的钱如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贪婪让他不甘心,但柳博文那掷地有声的“赝品论”又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死死盯着那鼎,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对“吃亏”、“打眼”的巨大恐惧压倒了贪婪。他颓然放下了号牌,肥胖的身体重重靠回椅背,脸上写满了懊恼和惊疑。那沸腾的占有欲,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拍卖师站在台上,面如死灰,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徒劳地挥舞着木槌,试图挽救:“九万五千两……甲字三号贵宾出价九万五千两……还有没有……九万五千两第一次……九万五千两第二次……”他的声音越来越干涩,越来越无力。

整个拍卖厅鸦雀无声。无人应价。所有人都被柳博文那番“权威”论断震慑住了,怀疑和观望的情绪弥漫开来。

“九万五千两……第三次!”拍卖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尾音,手中的木槌极其不情愿地、轻轻敲落,“成交!恭喜甲字三号贵宾!”

木槌落下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讽刺。钱如山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看。他花了大价钱,买下的却是一件被当众斥为赝品的东西!这让他感觉像个天大的笑话!

拍卖会在一片尴尬、猜疑和窃窃私语中草草结束。人流开始退场。

钱如山在随从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走向后台去办理交割手续,看向那青铜鼎的眼神充满了懊悔和怨毒。

柳博文整理了一下青衫,脸上带着一种勘破虚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满足和傲慢,在几个同样做学者打扮的人的簇拥下,旁若无人地离场。

胡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步出包厢,目不斜视,下巴高昂,仿佛多看那鼎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角落里,陈大勇缓缓站起身。他魁梧的身影在退场的人流中如同一座孤岛。帽檐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岩浆,依次扫过钱如山贪婪懊恼的背影、柳博文傲慢离去的侧影、胡夫人那高高昂起的、不屑一顾的下巴……最终,那燃烧着无尽怒火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了展示台上那尊在聚光灯下沉默不语的青铜鼎上。

鼎身幽绿,那四个篆字“贪者焚身”,在强光照射下,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嘲弄地注视着这离场众生相,注视着这永无止境的欲望轮回。

就在这时,陈大勇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青铜鼎,在聚光灯下,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鼎口边缘那四个狰狞的篆字周围,极其细微的空气,似乎……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如同高温炙烤下的景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仿佛能灼穿灵魂的炽热感,如同附骨之蛆,毫无征兆地再次攫住了陈大勇!那感觉如此熟悉,如此深入骨髓!是熔炉!是烈火!是……是灵魂被焚烧的剧痛!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压下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嘶吼。他死死地盯着那鼎,布满血丝的眼中,愤怒的火焰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一丝无法言喻的、源自亘古的恐惧。他猛地低下头,拉低了帽檐,如同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他的宿命感,迅速融入退场的人流,消失在拍卖行外迷离的灯火夜色之中。

展示台上,聚光灯依旧明亮。青铜鼎静静地矗立着,覆盖着幽邃的绿锈,鼎口边缘,“贪者焚身”四个篆字,在无人觉察的空气中,那细微的扭曲热浪,似乎又悄然隐去。只留下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注视,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将它带走的……轮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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