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锯了嘴儿，只把迎春往荣锦堂带，陪着笑，呵呵道：“二娘子劳累了一天，按说该请娘子回自己院子歇一歇脚……”
劳累倒是没怎么劳累，饿倒是有些饿，这一天要么在坐车，要么在守门，她还没正经吃几口。
“不要紧不要紧，”迎春忙接话，“老夫人恁大的年纪，想是也受惊了，我先去问安。”
十年前她初入绥西郡王府，府里当家的那位代国夫人王姨娘随常无赴任，人在西北，现在常家的家务是由另一位出身赵郡李氏的姨娘打理。
打听得李姨娘刚给常老夫人伺候完汤药，回房去歇下了，迎春让丫头等姨娘睡醒递句话，就说她回来住一晚。
常度直挺挺跪在院子里，迎春瞅着他额头的淤伤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每次她在荣锦堂遇见常度，常度不是在受罚，就是在被罚的路上。
常度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线条分明的下颌高傲地翘起，迎春不再停留，提着裙子便走进正堂。
“你要是喜欢那小畜生，老身做主，把他过到你名下……莫要再来说道了！”
常老夫人见有人进来，以为是李姨娘去而复返，气鼓鼓地扭了身子，手里捧的盖碗随手就甩了出去。
“哎呀！”
茶盏和杯盖分离，飞旋过来，迎春走得近躲闪不及，额头上直接碰了一下。
她闭了下眼，眼泪婆娑，这时候听到打到了人，声音也不对，常老夫人忙转过身子，忙心肝儿肉地叫起来。
“你这孩子，来了怎么也悄悄的，不说一声？”
“疼不疼？啊？”
堂屋里瓷器“啪”地破碎，常度麻利地揉了揉膝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讪笑。
“迎娘磕了额头，倒和孙儿像一对儿了……”
迎春还不及细究哪里突然冒出来没头没脑的“一对儿”，常老夫人便把她拉进怀里，满脸满身地摩挲着：“瘦了……”
“咱不听这小畜生胡说！”常老夫人护小鸡仔似的把迎春窝在她怀里，警惕地望着鹰视狼顾面相称不得良善的大孙子。
这些年，她的孙子是一年比一年少，常无的妾室是一个接一个地纳。到底年纪上来了，生子的速度赶不上战场上填人的速度，没奈何，常老夫人捏着鼻子也算把胡女生的这一个看顺眼了。
譬如常度接下来说的这句话，就非常得她的心。
“宫里是非多，迎娘跟着九公主奔忙，那能不累瘦的。”
“赶明儿，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一求圣上，丫头跟着九公主好说歹说也十年了，哪能一直拘着？也该放回家预备着亲事了……”常老夫人拍着迎春肩背，心里已有成算。
迎春、常度在荣锦堂也说不上什么话，秋桂拿出药膏，常老夫人给迎春上好了药后，打发她去次间尝尝常三娘子常频婆带回来的水晶龙凤糕和单笼金乳酥。
常无三个女儿，硕果仅存的这位，前两年出嫁前夕，太和帝恩旨册封了长平县主，也嫁在上京，娘家有事，常来照应。
“阿檎也是刚走，她慢一点，你快一点，也能见上一面……”常老夫人絮絮道。
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身边小辈们围绕着热热闹闹的，也不管这些个小孩子私交到底如何。反正哄着她这位老祖宗，他们都欢欢喜喜的。
“明儿见也是一样的，”迎春吃了几块糕点垫了垫，肚子里稍微不那么难受了，“我今晚就在家里住下了，明儿服侍祖母您，一道儿进宫。”
哄得常老夫人打了个呵欠，秋桂整理好了床榻，扶着常老夫人按在榻上，道：“夜里九郎晕倒，京兆府来人问话，都是老夫人应答，闹到了快天亮……”
如此这般，迎春便知趣地告退了。常度跟着她，自己罚自己的跪，也抛一边去了。
一丛修竹伸出披香阁墙垣，招手点头迎着旧主，府里隔日便有侍女洒扫，夏栀、谷雨很快便把屋子收拾出温馨的气息。
蓝琉璃鹅颈瓶里插着一枝早开的石榴花，月月红一簇，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这个……”迎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被揉皱的丝帕，“秋桂姐姐说让我给你，说你……在荣锦堂跪了一天，就为了这么块帕子……”
迎春说着，自个脸上飞上了一抹可疑的红。她到了这个年纪，不说话本子看了多少，就是镇日里耳闻目睹，有什么不懂的，何况今日还听了一耳朵。
“是哪位姐姐妹妹小娘子的，怎么还把祖母扯进来了？你可要收好了……”
“是……”
常度就奇了怪了，迎春连自己的手帕子也认不出来了。
她认不出来，他就要讲，是自己昨天在承香殿从她那里顺来的？那也太丢人了。
“章良娣暗示，让祖母到章家提亲……”常度分辩道，他跪在荣锦堂也不单为了一块手帕，尤其在和迎春说不清楚且她又误会的情况下，他得尽量降低手帕的存在感。
“章家的亲事……九哥倒不必拒绝得这么狠……”迎春沉默了片刻道，章窈心存偏见，但不是什么坏心思的人。
她们有的，只是立场不同。
太子纪弘曾发兵攻打章屈戌的府第，二哥哥若是翻案，章家自是另一番情形。
呼啦啦大厦倾，迎春蓦然心头一痛。
前世她死得早，贾家被抄家在她身后。子弟一代又不如一代，不法的事干了不少，被一件件揪出来，家族中的男人们倒下，女孩儿们也就全没了活路。
前世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闺阁女儿，今生她纵然不是翻云覆雨手，也站在顶层，看云卷云舒。
她想过了，只要不是她，常度无论和谁结亲，她都会好受一点。
“那么，迎娘呢？”
常度扳过她的肩膀，一触即离，虚虚笼着，他眼皮微垂，一双慑人的凤眼直直望过去。
有上位的凌然和无边的孤独，迫得迎春不得不他的宣言。
“你可以拒绝我，但没有必要……把别的女子推给我。”
“我不是你转手便可赠人的礼物。”
“章四娘子如何，我从来都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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