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看着李显扬脸上那副欲言又止、挣扎纠结的神情，眼中的锐利缓缓褪去，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
脚踩在被鲜血浸透、已经开始凝固的土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屠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觉得，我喜欢杀人？”
李琼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李显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他没想到将军会这么问。
李琼没有看他，而是迈开步子，缓缓地在尸体间行走。
他的战靴踩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留下一个个深红色的脚印。
“我问你，我们有多少人？”
“不到五千。”李显扬下意识地回答。
“我们有多少粮草？”
“不足三日。”
“我们有多少水？”
“已经见底了。”
李琼停下脚步，弯下腰，从一具蛮夷尸体的腰间，解下一个干瘪的皮水囊。
他拔开塞子，凑到嘴边，只倒出几滴浑浊的液体。
“看到了吗？他们也缺水。”
李琼将水囊扔在地上，继续往前走。
“我们现在在哪里？”
“在草原深处。”
“这里是谁的地盘？”
“是蛮夷的。”
李琼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吓人，死死地盯着李显扬。
“是蛮夷的！”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
“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口水井，每一个部落，都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是闯进狼窝的羊！”
“不，我们连羊都算不上，我们是一群快要饿死、渴死的孤狼！”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营地上，震得李显扬耳膜嗡嗡作响。
“我们刚刚烧了他们的南营，杀了他们的将军巴图，阿古拉恨不得把我们扒皮抽筋！”
“我们现在又屠了她手下的一个万人部落！”
“你告诉我，我们和他们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吗？”
李显扬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周围的尸山血海，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疯狂。
“我今天要是心软，放了这些男人，你信不信，天一亮，他们就能拿起弯刀，变成追杀我们的恶鬼！”
“我今天要是留下那些女人孩子，你信不信，不出三天，方圆百里的部落都会知道我们的位置，知道我们缺粮缺水，知道我们人困马乏！”
“到那个时候，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就不是一个阿古拉，而是十个、一百个阿古拉！”
“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五千人，怎么活？”
“你告诉我，怎么活？”
李琼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张向来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失控的表情。
李显扬被他吼得心神俱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李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平复自己的情绪。
可那浓郁的血腥味吸入肺中，却像一剂猛药，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他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发出痛苦的呛咳声，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周围的士兵们都惊呆了。
在他们心中，将军李琼如神明般强大，冷酷而无情，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脆弱的时刻。
可现在这个神明，却在他们面前，吐得脸色惨白，狼狈不堪。
李显扬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住他。
“将军，您没事吧？”
李琼摆了摆手，推开他的搀扶，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直起身子。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甚至有些发青。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他看着李显扬，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痛苦和自嘲。
“你以为我愿意下令，去杀那些半大的孩子？”
“你以为我看着他们倒在血泊里，心里就很好受？”
“显扬，我告诉你，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难受！”
“可我是将军！”李琼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李显扬的心上。
“我身后是五千个把命交到我手里的兄弟！”
“我必须让他们活下去！”
“要让他们活，我就必须心狠！”
“我要让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蛮夷都知道，我们，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惹了我们，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我要让他们怕，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名字就发抖，让他们不敢靠近我们百里之内！”
“只有让他们怕了，我们才有喘息的机会，才有活路！”
“如果那些部落联合起来，我们这五千人，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的手可以沾满鲜血，我的心可以堕入地狱，但我的兵，必须活着回到雁门关！”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李显扬呆呆地看着李琼，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不解、困惑、甚至是一丝丝的怨怼，都烟消云散。
原来，那冰冷残酷的命令背后，藏着的是这样沉重的责任和良苦用心。
将军不是在屠杀，而是在用一种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为他们五千人，在这片绝境中，杀出一条活路。
扑通一声，李显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重重地低下头。
“将军，末将，明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和无比的坚定。
“末将心服口服！”
李琼看着他，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柔和了一些。
他伸出手，将李显扬扶了起来。
“起来吧。”
“记住，我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是！”李显扬站起身，眼神已经变得和之前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是服从，那么现在，就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追随。
李琼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同样神情复杂的士兵们，沉声下令。
“传我命令！”
“所有人，打扫战场，收集物资，就地安营扎寨！”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
“好好吃一顿饱饭，睡一个安稳觉！”
“一直休息到，明天正午！”
这话一出，李显扬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将军，不可！”他急忙开口。
“阿古拉的大军就在我们身后，我们在此地停留如此之久，无异于坐以待毙啊！”
“万一他们追上来，我们……”
李琼却显得异常淡定，他走到一旁的火堆边，拿起一根燃烧的木柴，扔进不远处的尸堆里。
呼的一声，火焰瞬间窜起老高，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油脂燃烧的噼啪声和焦臭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她不会追来的。”
李琼的声音，像这草原的夜风一样，平静而笃定。
“为什么？”李显扬不解地追问。
李琼转过头，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因为阿古拉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不会做蠢事。”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她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屠了她一个万人部落，但她知道我们突围的方向。”
“如果她是蠢货，就会带着大军，循着我们的马蹄印，一路追杀过来。”
“但她不是，她知道，疲兵追击，是大忌。”
“更何况，她也怕我们设下埋伏。”
“所以，她最有可能的选择，是绕道。”
李琼用手中的马鞭，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弧线。
“她会绕开我们，赶到我们前面去，在我们预判的必经之路上，以逸待劳，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一头撞进去。”
李显扬听得心头一凛，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那我们……”
“所以，我们偏不走。”李琼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让兄弟们把精神养足，把马喂饱。”
“只有这样，当真正的意外发生时，我们才有力气，去挥动自己的刀。”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以为我们急于逃命，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李显扬看着李琼脸上那自信从容的表情，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失。
他终于明白，将军的每一步，都早已深思熟虑。
“末将，领命！”
他再次抱拳，声音洪亮，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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