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海之滨，有个叫“望海坨”的小渔村。村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祖祖辈辈靠海吃海，日子过得像咸鱼干一样，平淡而有嚼头。村里有个后生，名叫阿水，他爹娘走得早，自个儿划着条小破船，每天天不亮就出海，挣的钱刚够填饱肚子。
这一年夏天，天热得邪乎。海面上整天飘着一层薄雾，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糖稀。村里老人都说，这天儿不对劲，怕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幺蛾子还真就来了。
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午后，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大地。村里人大多躲在家里歇凉，只有几个闲汉在码头上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然，有人指着远方的海面，怪叫起来：“快看！那是什么！”
大伙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空荡荡的海平线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座巨大无比的城池轮廓。那城池起初还很模糊，像一幅浸了水的画，但渐渐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
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城楼上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看得一清二楚。城门洞开，里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那城里的街道，竟然是金灿灿的，在日头底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是金子！铺地的都是金砖！”一个眼尖的汉子失声喊道。
这一嗓子，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滚油里，整个望海坨都炸开了锅。村民们从屋里涌了出来，黑压压一片挤在海滩上，对着那座凭空出现的城市目瞪口呆。
“这是……海市蜃楼啊！”村里最年长的张爷爷拄着拐杖，嘴唇哆嗦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海里头有神仙城，可遇不可求。这都是假的，是虚影，碰不得的！”
可张爷爷的话，此刻听在大家耳朵里，就跟耳旁风一样。假的？那金砖的光芒，难道也是假的？那城里走动的人影，难道也是假的？对于穷了一辈子的渔民来说，这天降的横财，就像是老天爷亲手递过来的饭碗，谁不心动？
“管它是真是假，去看看再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得到了一片响应。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包括阿水在内，纷纷跳上自己的渔船，解缆扬帆，朝着那座蜃楼疯了一样地划去。阿水心里也打鼓，但他一想到自己那漏水的船和空空的米缸，胆子就壮了起来。他想，就算是假的，去看个热闹也好，万一呢？万一老天爷开眼了呢？
船队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近。那城市不再是飘在天边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地矗立在海面上，连城墙上斑驳的纹路都能看见。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檀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随着海风飘了过来。
船队来到城下，城门大开着，里面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阿水第一个跳下船，赤脚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地面，那触感冰凉而坚硬，他使劲抠了抠，竟真的抠下了一小块金屑。
“是真的！金子是真的！”阿水兴奋得满脸通红，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屑。
这一下，再没人犹豫了。村民们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城。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彻底疯狂了。宽阔的街道上，果然铺着厚厚的金砖，每一块都足有巴掌大。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丝绸、瓷器、珠宝，应有尽有，只是店里空无一人。更奇怪的是，城里虽然能看到许多穿着华丽服饰的居民在走动，但他们都面无表情，行动缓慢，像一个个提线木偶。而且，无论日头多烈，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快看！他们没有影子！”有人惊恐地指道。
大家这才发现，那些城里居民，脚下空空如也，仿佛都是透明人。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但金子的诱惑很快压倒了恐惧。大家开始疯狂地撬金砖，往怀里揣，往船上搬。
阿水也撬了好几块金砖，但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注意到，那些没有影子的居民，看他们的眼神很奇怪，不是好奇，也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怜悯？像是看着一群即将赴死的羔羊。
就在这时，一个没有影子的老妇人，慢慢地走到阿水面前，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她不开口，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他。
阿水肚子正饿，接过来就咬了一口。包子味道不错，就是没什么滋味。他三两口吃完，刚想道谢，那老妇人却转身，慢悠悠地走远了。
阿水没多想，继续埋头搬金砖。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感觉肚子里的包子像是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似乎没动过，但他却觉得筋疲力尽，像是干了一整天的重活。
“不行了，我得歇歇。”一个村民一屁股坐在金砖地上，大口喘着气。
“我也是，怎么感觉这么累？”
“这金砖……怎么越来越沉了？”
恐慌开始蔓延。大家发现，自从进了这座城，体力就消耗得特别快。明明没干什么，却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一样。
阿水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那个老妇人，想起了她怜悯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地方，不能久留！
“快走！我们快走！”阿水大喊一声，扔掉怀里的金砖，转身就往城外跑。
有几个反应快的也跟着他往外跑，但更多的人，还在贪婪地往船上搬运金砖，他们舍不得这到手的财富。
阿水拼尽全力跑回自己的船上，摇起橹，头也不回地往望海坨的方向划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还在搬金砖的村民，动作已经变得迟缓无比，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脸上的皮肤也迅速松弛、起皱。其中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转眼间竟已弯腰驼背，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
阿水吓得魂飞魄散，手上的橹摇得更快了。
当阿水的渔船终于靠上望海坨的沙滩时，天色竟然还是那个毒辣辣的午后，日头甚至都没怎么偏移。从他们出海到回来，按理说，最多也就一个时辰。
海滩上，张爷爷和没出海的村民们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看到阿水的船，立刻围了上来。
“阿水！你们回来了！城里怎么样？金子呢？”张爷爷颤声问道。
阿水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冒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挣扎着爬下船，双腿一软，跪倒在沙滩上。村里人看到他的样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那个年轻力壮的阿水？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皮肤干枯得像老树皮，眼窝深陷，牙齿也掉了几颗。他明明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却像是老了五十岁。
跟阿水一起回来的几个人，也都是同样的形容枯槁，奄奄一息。
过了好半天，阿水才缓过一口气，用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城里的经历。
“那城……那城里的时间……过得快……”他喘着气说，“我们在里面……感觉过了好几天……甚至……好几年……我吃了一个包子……就老了……城里的人……没有影子……他们是……他们是早就死在那里的人……”
说完，阿水就昏了过去。
就在这时，海面上那座华丽的蜃楼，开始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样，慢慢地变淡、扭曲，最后“噗”的一声，彻底消失不见了。海面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而，望海坨却永远地改变了。
那几个贪婪的村民，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永远地留在了那座时间飞逝的城市里，化作了新的、没有影子的居民。
活下来的阿水几个人，虽然捡回一条命，但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他们成了村子里的“活怪物”，每天看着镜子里苍老的自己，追悔莫及。阿水再也不出海了，他每天就坐在海滩上，望着那片吞噬了他青春的大海，眼神空洞。
从那以后，望海坨的渔民们，对大海多了一份敬畏。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看着再好，也不是凡人能碰的。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只会带来灾难。
这个故事，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每当海面上起雾的时候，村里的老人都会告诫孩子：“离海远点，别去看。海里的神仙城，是座用光阴砌成的蜃楼，进去容易，出来……就不再是自己了。”而那座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城市，也有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蜃楼县。一个用别人的生命和岁月，来装点自己繁华的，鬼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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