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场大雪下了半宿，改造角的老磨盘被裹在雪里，像盖了床白棉被。赵铁柱踏着雪过来，靴底碾过积雪“咯吱”响，他扒开磨盘上的雪，露出青灰色的石面，石缝里还嵌着点没清理的荞面，混着雪粒亮晶晶的。
“这雪下得好，”王奶奶裹着棉袄跟出来，手里拎着把竹扫帚，“能冻死磨盘上的潮气，明年开春磨面更顺。”她扫开磨盘周围的雪，露出底下的石板，“老周要是这会儿来，准得说这雪是给磨盘盖的新褥子。”
张大爷揣着手站在廊下，烟袋锅上结了层薄冰：“河湾村的冰该冻实了，老周怕是正琢磨着凿冰过来。”他往河边望了望，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岸，“昨儿周强捎信说，老周把家里的木筏改了，底下钉了铁皮，说是能在冰上滑。”
阿伟抱着捆干柴从柴房出来，往磨盘边的灶台里添：“赵哥说今儿用新磨的玉米面蒸窝窝头，雪天吃着暖乎。”他蹲在灶前点火，火苗“噼啪”舔着柴禾，映得磨盘上的雪都融了些，“等窝窝头熟了，给老周留两个，说不定他下午就到。”
赵铁柱找来块木板，往磨盘轴眼里塞了塞——雪水渗进去怕冻裂，他垫了层麻布，又抹了点猪油。“老磨盘经得住冻，”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就是轴眼得护着，当年磨坊的老伙计说，磨盘怕的不是冷，是忽冷忽热。”
灶台上的铁锅渐渐冒起白汽，玉米的甜香混着雪的凉气漫开来，磨盘上的雪化成水，顺着石缝往下滴，像老物件在轻轻喘气。
晌午时分，窝窝头刚出锅，就见白茫茫的冰面上滑来个黑影，越来越近，才看清是老周坐在木筏上，手里拄着根木杆当舵，木筏底下的铁皮在冰上擦出“刺啦”声。
“可算到了！”老周跳下木筏，棉裤上沾着冰碴，眉毛上结着白霜，手里还拎着个布包，“给你们带了河湾村的冻梨，搁雪堆里镇着，吃着解腻。”
王奶奶赶紧拉他进屋烤火：“你这老东西，这么大的雪还跑过来，冻坏了咋整？”
“惦记着磨盘呢，”老周搓着冻红的手，眼睛直往院里瞅，“昨儿梦到它被雪压塌了，吓出一身汗，非得过来看看才踏实。”
他喝了碗热粥，揣上两个窝窝头，就往磨盘那边去。扒开积雪一看，轴眼处的麻布渗着油，石面干干净净，忍不住笑：“还是你们上心，比俺家那口子伺候俺都周到。”
正说着，木筏那边传来“哐当”一声，周强不知啥时候跟了来，正往冰上卸东西，是袋鼓鼓囊囊的东西，看着沉得很。“爹让俺把家里的糜子都拉过来，”周强喘着气，“说雪天磨面香，存着开春吃。”
可往磨盘上搬时，袋子没扎紧，糜子撒了一地，混着雪化成的水，在磨盘边积了滩黄糊糊的浆。“这咋整？”周强急得直跺脚，“糜子泡了水，怕是磨不成面了。”
老周却蹲下身，抓了把湿糜子闻了闻：“没事，摊在磨盘上，借灶里的热气烘烘，干了照样磨。”他往磨盘上扒拉糜子，忽然“哎哟”一声——磨盘边缘结了层薄冰，他没站稳，摔了个屁股蹲，手里的糜子撒得更多了。
赵铁柱赶紧扶老周起来，见他裤子湿了大半，赶紧拉进屋换衣服。王奶奶烧了盆炭火，让老周坐着烤，自己去磨盘边收拾湿糜子。
“这糜子湿得透，”王奶奶用木铲往磨盘上摊，“怕是得烘大半天。”
张大爷看着灶里的火，忽然说：“把磨盘挪到灶台边，借灶膛的余温烘，快。”他年轻时在磨坊待过，“老法子都这么干，雪天磨湿粮，就靠灶台的热气。”
阿伟和周强合力推磨盘，磨盘“嘎吱”响，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痕，好不容易挪到灶台边。灶膛的热气往上冒，磨盘渐渐暖起来，湿糜子上腾起白汽，倒像给磨盘盖了层纱。
“这样快多了，”老周换了身干衣服出来，看着糜子渐渐泛白，“俺们村以前的磨坊，灶就挨着磨盘，烘粮磨面一条龙，磨出来的面带着烟火气，香得很。”
赵铁柱听着，忽然找了把凿子，在灶台边的地上凿了道浅沟：“把灶膛的热灰扒到沟里，围着磨盘铺圈，烘得更快。”他往沟里填热灰，磨盘周围顿时暖烘烘的，连空气都带着点焦香。
糜子烘到半干，老周试着往磨眼里倒了点，黄牛拉着磨盘转起来，糜子面混着热气飘出来，比平时的更香，带着点焦糖味。“这法子绝了！”王奶奶接了点面，“蒸窝窝头时掺点，保准比红糖还甜。”
周强也学着磨面，添料时手稳了，磨杆转得匀，看着磨出的面，忽然说：“要不咱在磨盘边搭个小棚，把灶台挪过来？以后磨面烘粮都方便，雪天也不用来回折腾。”
“这主意好！”赵铁柱拍了下大腿，“开春就搭，用拆老房子剩下的木料，结实。”
老周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到时候俺把河湾村的石碾也拆过来，跟磨盘作伴，你们磨面，俺碾米，热热闹闹的像个老作坊。”
烘好的糜子磨了满满两袋，老周和周强要回去时，赵铁柱往他们包里塞了几个窝窝头：“带着路上吃，热乎。”王奶奶还装了罐腌辣椒，“就着窝窝头吃，开胃。”
老周踩着木筏往冰上滑，走了老远还回头喊：“开春搭棚时吱一声，俺带全村人来帮忙！”
雪还在下，磨盘上又积了层薄雪，灶膛的热灰慢慢凉了，沟里的余温却还在，烘得磨盘暖乎乎的。阿伟在磨盘边插了根红布条，风一吹，红得像团火。
“这布条是干啥的？”张大爷问。
“给老周的木筏当记号，”阿伟笑着说，“他再来时，远远就能看见磨盘在这儿等着。”
王奶奶纳着鞋底，针脚在布面上走得匀：“等搭了棚，就给磨盘做个布罩，下雨下雪都不怕。”她抬头看赵铁柱，“你说老周的石碾真能挪来？”
“咋不能？”赵铁柱往灶里添了块柴，“老物件聚在一块儿才热闹，就像咱街坊们凑在一起，日子才有滋味。”
暮色漫上来，雪光映着磨盘，石缝里的糜子面冻成了冰，像撒了层金粉。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窝窝头的香味混着雪的清，在院里慢慢散开。
赵铁柱望着磨盘，忽然觉得，这盘老磨不只是磨面的物件，它像块磁石，把河两岸的人、把新旧的日子都吸在一块儿，磨着，转着，暖着，把冬天的冷都磨成了春天的盼头。
雪落无声，只有磨盘轴眼偶尔“咔嗒”响，像在数着日子，等开春时，棚子搭起来，石碾挪过来，老伙计们聚齐了，再好好磨一场新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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