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消散在军帐的晨光之中。
但这并非是真正的离去。
我的身体虽已在另一个维度，立于九天之上，俯瞰着这片烽火连天的大地。而我的一缕神念，却依旧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留在了这间小小的军帐之内，附着在那盏跳动着的昏黄的油灯火苗之上。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
也能“听”到他们。
他们依旧跪在那冰冷的，沾满了泥土的地面之上。
秋燕（高红英）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那双曾手持长枪，在万军之中冲杀而不曾有过半分颤抖的肩膀，此刻却因压抑的啜泣而剧烈地抖动着。
张凌（李岩）则挺直了脊背，他没有哭。只是抬着头望着我方才消失的地方，那双总是平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眸之中，翻涌着将天地都淹没的悲伤与茫然。
两世为人。
一朝梦醒。
那份被强行灌入他们灵魂深处的，关于“前世”的零星记忆碎片，正在与他们今生的认知，进行着一场痛苦的，撕裂般的冲撞。
“师……父……”
许久，秋燕才缓缓地抬起头。她那张英挺的脸上，早已是泪痕纵横。她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床板，那双本是明亮如寒星的眼眸之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与依赖。
“您……真的……走了吗？”
“你我缘分已尽。”
我的声音并非是由口中发出。
而是那一缕比月光更柔和的神念，直接于他们二人的识海之中缓缓地响起。
他们二人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环顾四周，却看不到我的身影。
“师父！您在哪？！”张凌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带着一丝近乎“惶恐”。
“我就在你们身边。”我的意念，如同最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了他们那激荡不安的心神，“只是你们看不见我了。”
“为什么？”秋燕的声音，带着哭腔，“您既然回来了……为何……为何又要走？”
“为何不肯带我们走？”
“为何要让我们继续留在这吃人的乱世？”
她的质问，如同一根根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因为……”我的意念带着一丝苦涩，“你们长大啦，你们的路要自己走下去。”
“我也要走了。”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师父……”
“听我说完。”我的意念打断了他们那充满了不舍的呼唤。
“我此番逆天而行，为你们点破前尘，拔除心蛊，但道路如何选择，在你们自己手中。”
“我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有缘，秋云会点化你们。”
“在我走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们代我去做。”
他们二人止住了悲伤。
他们知道这便是，我留给他们最后的嘱托了。
他们抬起头，那两双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眸之中，写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
“师父，请讲。”
“去找李自成。”我的意念变得冰冷而又凝重，“将我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
“告诉他，我便是那个他与他麾下所有将领都日夜忌惮的，在他这里寄宿百日的，所谓的大明‘护国真君’。”
我的话让他们二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们虽早已从我的记忆碎片之中，知晓了我前世的身份。但当他们亲耳听到我承认这个，足以让整个闯军，都为之疯狂的事实时，那份冲击依旧是让他们心神剧震！
“告诉他，我念在他曾于我有半碗米汤之恩，半个馒头之情。今日便还他一份，天大的因果。”
“告诉他，他确有‘紫微帝星’之命。然此命数，乃是那关外的后金，为了乱我中原，而刻意扶持的‘伪星’。其光虽亮却无根基。其势虽猛却不久长。”
“告诉他，入京之后，便是他气数已尽，为人嫁衣之时。”
“告诉他，若想活命。想为手下这数十万，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他的兄弟，寻一条真正的活路。”
“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南下。”
“入蜀。”
“在那里偏安一隅称王而不称帝。”
“如此，或可避开那后金的锋芒，为这天下的汉家儿女留下最后一支不剃发，不留辫的血脉。”
“这便是我还他的‘恩’。”
我的意念说到此处猛地一转。
那声音之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与杀意！
“但你二人却也要替我带去一句‘怨’！”
“告诉他，他麾下那支兵马，皆是由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组成。他们要反的是那不给他们活路的贪官豪绅。”
“而非是那些与他们一样，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此番入河南，若再让我听闻，有纵兵劫掠，滥杀无辜，甚至掳掠妇孺之举。”
“我林清扬，虽即将离去。”
“但临走之前也不介意替天行道。”
“将他这颗早已是偏离了正途的‘伪星’，彻底地自这片天幕之上抹去！”
我说完了。
那番足以决定这天下未来数年走向的“神谕”，便这么轻描淡写地自我的口中说了出来。
帐篷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他们二人那粗重的，充满了复杂心绪的喘息声。
许久，许久。
张凌才缓缓地，从那巨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师父……他……会信吗？”
“他会的。”我的意念，充满了笃定，“因为这番话是由你们二人亲口去说。”
“因为从今日起。”
“你们不再是他麾下，那任他驱使的‘红娘子’与‘李军师’。”
“你们是我林清扬，留在这人间代言人。你们可以再为他效一阵力，算还了他的知遇。”
我的话，让他们二人的身体再次猛地一震！
他们终于明白了。
我为何不肯与他们相认。
也为何要将这足以让他们与整个闯军，彻底决裂的担子压在他们的肩上。
我这是在用我最后的力量，为他们铺下了一条，可以让他们在未来的某个节点安然脱身的……后路。
“师父……”
秋燕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不必再多言。”我的意念变得有些虚弱，“祝福你们成长顺利。”
“记住我说的话。”
“记住你们自己的道。”
“记住那座名为‘清玄’的道观。”
“记住……”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
像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青烟。
“……活下去。”
说完，那盏本还在顽强燃烧着的油灯火苗。
在我最后一缕神念抽离的瞬间。
“噗——”的一声。
熄灭了。
整个房间彻底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
我没有再去看他们。
我的神识，自那黑暗的军帐之中抽离。
我立于九天之上，回望这片烽火连天，满目疮痍的大地。
我的心中那一丝属于“林清扬”的牵挂。
也在这场跨越了两世的诀别之中。
彻底地了断了。
我该走了。
我缓缓地转过身。
不再去看那片充满了悲欢离合的红尘俗世。
我的目光投向了那片，更加浩瀚，也更加冰冷的星空。
我的心中再无半分的留恋。
只有一种即将踏上全新征途的平静与坦然。
我一步踏出。
我的身影便如同一颗逆流而上的流星。
……
帐篷之内。
那两个年轻的身影，依旧是长跪不起。
他们没有再说话。
也没有再哭泣。
他们只是静静地跪着。
仿佛要将那个人留下的嘱托与温度都深深地刻入自己的骨髓。
直至东方天际的晨曦，刺破了黑暗，透过门帘的缝隙，化作一道，狭长的光线，落在了他们那被泪水浸透了的衣襟之上。
他们才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
从对方那布满了血丝，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眸之中，读懂了彼此的决意。
他们没有再犹豫。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这间见证了他们“新生”与“诀别”的帐篷。
他们迎着那充满了希望与无限可能的朝阳。
向着那座正在等待着他们去做出抉择的……
主帐。
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他们的全新道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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