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那股在煤山之上盘旋不休的阴风，在我行完那个平辈道礼的刹那，悄然止歇。天地之间，仿佛陷入了死寂。只有山下那座燃烧的城池，还在无声地，向这片灰黄色的天空，吐着黑烟。
我的目光，自那具在歪脖子老槐树下，孤独摇曳的白色身影之上，缓缓移开。
山脚下，传来一阵甲叶摩擦的“哗哗”声，与沉重的马靴踩在枯枝败叶上，所发出的“沙沙”声。一队身披各色鸳鸯战袍，手持着五花八门兵刃的汉子，正快步向着这山顶行来。
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即便隔着百丈之遥，依旧浓郁得令人作呕。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与劫掠之后，尚未褪尽的亢奋。
为首的是两个身影。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下巴上留着一圈乱糟糟的络腮胡。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铁甲，腰间挎着一柄九环大刀，步履之间，虎虎生风。他便是李自成。他看着这片，刚刚才被他踩在脚下的皇家园林，那双寒星般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有三分属于胜利者的得意；有三分是对这未知前途的茫然；还有四分，是对这触手可及的天下的贪婪。
另一个则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得如同一头尚未吃饱的饿狼。他便是刘宗敏。
他的眼中，没有李自成那般复杂。只有赤裸裸的，属于征服者的占有欲。他一边走，一边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在那棵棵百年古槐的粗糙树干之上，重重地拍打着，仿佛是在巡视着一块，刚刚才被他抢到手的地盘。
他们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是杀气腾腾的亲卫。这群刚刚才将一座帝都，搅得天翻地覆的草莽英雄，此刻，正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瞻仰他们此生以来，最大的一件“战利品”。
他们走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当他们第一眼看到那具在晨风之中，孤独摇曳的，白色的身影时。
即便是刘宗敏那早已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其眼中的凶光，也不受控制地收敛了些许。
整个队伍都安静了下来。
空气中只剩下那绸带，因身体的重量，而与粗糙的树干，相互摩擦时，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他娘的。”
许久，刘宗敏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那声音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及的，对一个末路枭雄的结局的复杂情绪。
“就这么……吊死了？”
李自成看着血书说道：
“上太忍！”
说出三个字后再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走上前，在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之前，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双早已是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赤裸的脚。
看着那身本该是洁白，此刻，却沾染了些许泥污的中衣。
他缓缓地伸出手。
他那只曾挥舞着九环大刀，砍下过无数官军头颅的，布满了老茧的手。
似乎是想要将那，遮盖住死者面容的，散乱的，花白的长发拨开。
他想看一看。
看一看这个曾经是他的天，后与他争夺这天下，最终却败给了他的大明最后一位天子。
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就在他那粗壮的，沾染了无数血与火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一缕，冰冷的，散乱的发丝的刹那。
他停住了。
他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张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脸，表情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了。
看到了就在那具尸体的对面。
就在那棵老槐树的另一侧。
不知在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个人，漂浮在空中。
一个穿着一身，与这片战场格格不入的，仿佛不属于这方凡俗尘世的，青色道袍的道人。
他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仿佛他从一开始便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
又仿佛他是自那虚空之中，一步踏出凭空出现在了此处。
他身上没有半分的法力波动。
亦无半分的杀伐之气。
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在空中，冷漠地看着他们，仿佛与这棵老槐树，与这片山林，与这整个天地都融为了一体。
他那张年轻的，俊秀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两片倒映着万古星辰的夜空。
正平静地注视着他。
注视着这群刚刚才，踏碎了一座皇城的不速之客。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抽空了。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
李自成那只伸在半空之中的手僵住了。
刘宗敏那张本还带着几分凶悍的脸，瞬间，便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他们身后那数十名，本还杀气腾腾的亲卫，更是如同见了鬼一般！手中的兵刃，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
“当啷……当啷……”
一阵清脆的，金属落地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山巅，显得是那样的刺耳！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心中的感受。
那并非是在面对一个武功高强的绝世高手时，所生出的紧张。
亦非是在面对千军万马时，所生出的那种悍不畏死的豪情。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事物源于心底发出的恐惧与敬畏。
就像刚刚才在山林之中，搏杀了一头猛虎，自以为已是百兽之王的豺狼。
在下一刻却猛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尊自云端之上，缓缓探出那遮天蔽日头颅的……
真龙。
那是属于不同生命层次之间，绝对的……
碾压！
“神……神仙……”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那早已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点燃了引线的火星！
瞬间便引爆了这片被恐惧，所彻底笼罩的死寂！
“噗通！”
“噗通！噗通！”
一阵杂乱的，充满了恐慌的，膝盖与地面碰撞的闷响！
李自成，刘宗敏，与他们身后那数十名，刚刚才将这大明朝的天都捅了个窟窿的草莽英雄们。
在这一刻，竟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
齐刷刷地跪倒在了那片，冰冷的，沾染了他们皇帝鲜血的泥土之上！
他们将自己的头重重地，深深地，磕了下去！
再也不敢，抬起分毫！
那动作比他们在乡下的神庙之中，跪拜那些被香火熏得面目全非的泥胎木塑，还要虔诚千万倍！
“真君呀，恕小民们之罪吧，不是我们要杀皇上呀，是，是，是他自己……, 我们是听了您的吩咐，围城之时，还提出了封个西北王，就退兵称臣，还帮他去打建奴呢，可他却不肯呀，我们进来本想清君侧的，哪知他竟然……哎”
“都是皇上那些身边的大臣坏呀！”刘宗敏补充道。
我没听李自成诡辩。
没有去看他们。
我甚至都没有在他们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之上，多停留哪怕一丝一毫的目光。
我的眼中只有那道，在晨风之中孤独摇曳的，白色的身影。
我看着他那早已是被发丝，遮盖住的，青紫的，扭曲的脸。
我看着他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是不肯忘记的那份，属于帝王的尊严。
我的心中那颗古井无波的道心，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许久，许久。
我才缓缓地收回了我的目光。
我转过头。
我看着那个跪在最前方，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这支农民起义军的，最高统帅。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的记忆之中，曾于那雪夜，有过半碗米汤之恩的凡人。
我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李自成。”
我的话，让那个跪在地上的魁梧汉子，其身体猛地又是一颤！
他不敢抬头。
只是将自己的额头，磕得更深了。
“小……小人……在……”
“你的使命完成了。”
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一块自九天之上，落下的万载的玄冰。
狠狠地砸在了他那颗，本还因胜利而狂热的心上！
使命？
他愣住了。
他不懂。
我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我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身体，穿过了这座早已是化作了废墟的京城。望向了那更加遥远的，被命运的迷雾，所笼罩的未来。
“你不是这盘棋的弈者。”
我的声音，依旧是平静，淡漠。
“你只是一只被无形的大手，推着过了河的……卒子。”
“过了河你的使命便已尽了。”
“卒……卒子……”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充满了屈辱与不甘的词。
他那颗被恐惧所占据的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丝属于枭雄的愤怒！
我没有理会他那微不足道的，情绪波动。
“念你一饭之恩，回头看吧！”
说着，手指一挥，一道金光罩住他们。
在金光的沐浴下，他们回头望去，一条金龙盘踞在紫禁城上空，但已毫无生机。
“呀！”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尖叫。
“看到了吧，只有真命天子来了，它才会复活！”我说道。
“我也曾让这个挂在树上的人看到过，我让他放弃一些东西，他不肯，他说帝王必须要有担当，哪怕可能要走到这一步，也要与天道争一争！”
“我敬佩他的精神，但不赞同他的执念！”
“你现在看到了，真龙没有复活！”
李自成忙疯狂地磕头，请求道：
“求真君复活真龙，我愿将半壁江山献上！”
“你觉得贫道是贪图人间富贵享乐的吗？凡人呀，既要，还要！”
然后我话风一转，为他那即将落幕的胜利。
落下了最后一句，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
判词。
“你终究是没听进我之前给你说的。“
“那个坐镇关外，披着孩童外衣的后金‘皇帝’。”
我的声音如同一道无形的谶语。
“才是你与你身后这数十万将士，真正的……”
“掘墓人。”
我说完没有再看他那因我这番话，而瞬间血色尽失，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的脸。
也没有再去看被我这神仙之言，惊得肝胆俱裂的刘宗敏，与他身后那一众噤若寒蝉的将领。
我只是缓缓地转过身。
我对着那道在晨风之中，依旧是孤独摇曳的，白色的身影。
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
……
突然心里一阵慌乱。
“糟！青玄观有事发生。”我心道。
“皇帝的身体就不劳烦你们碰了，我带走！”
我手轻轻一挥，崇祯的身体便在我手上。
然后我一步踏出。
留下一句：“好好安抚吴家，或许会有转机……”
我的身影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自这片充满了死亡与新生的山巅。
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跪伏于满地，早已被冷汗浸透了衣背的所谓的“胜利者”。
与那清晨来临时的钟声响起。
如同丧钟。
那钟声悠远，悲凉。
在这片刚刚才更换了主人的，古老的，京城上空。
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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