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像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所过之处，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无尽的荒凉。
顾承欢随着逃难的人流，已经走了不知多少天。
他的鞋子磨破了底，双脚布满了血泡，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长衫也沾满了尘土和污渍，早已没了往日的光鲜。
他把那几件珍爱的戏服紧紧裹在包袱里，背在背上，像守护着最后的珍宝。
一路上，炮火声不断，哭喊声响彻云霄。
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太多家破人亡，心中的恐惧和焦虑与日俱增。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那个找到江逾朝的念头。
他把那片从空座位上捡到的琴弦，小心翼翼地用红绳系在手腕上，贴肤戴着。
琴弦冰凉坚硬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想见的人。
这日黄昏，他们一行人艰难地穿过一片刚刚经历过轰炸的废墟。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断墙残垣之间，偶尔能看到散落的衣物、破碎的器皿，甚至……冰冷的尸体。
顾承欢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脚步也越来越慢。
他看着眼前这片狼藉，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江逾朝会不会……会不会也遭遇了不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吓得他心头发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琴声很微弱，夹杂在风声和远处的枪炮声中，若有若无。
但顾承欢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琴声……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是《夜深沉》！
虽然琴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破旧乐器特有的滞涩感，弹奏的技巧也似乎不如从前流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旋律，那骨子里的韵味，顾承欢绝不会认错！
是江逾朝！
一定是他！
顾承欢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激动、狂喜、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瞬间席卷了他。
他顾不上身边人的惊呼，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他穿过一段摇摇欲坠的残墙，绕过一堆瓦砾，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怔住了。
只见不远处的一片相对空旷的场地里，几个穿着军装的伤兵正或坐或卧地休息。
而在他们中间，背靠着一截断墙，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头发剪短了，脸上带着风霜和尘土，身形也消瘦了不少。
但顾承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江逾朝！
江逾朝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头拉着一把看起来十分破旧的京胡。
那把琴的琴身有明显的裂痕，用布条缠着，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也饱经沧桑。
他的神情很专注，微微蹙着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琴。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却掩不住他眉宇间的疲惫和落寞。
顾承欢的目光落在他拉琴的左手上，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拉琴磨出来的，顾承欢曾经无数次见过。
但此刻，那只手的手腕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绷带的边缘，隐隐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
随着江逾朝手指的起落，琴弦上也沾染了点点猩红。
顾承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象不出江逾朝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吃了多少苦，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定受了很多罪，可他却还在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伤兵拉琴，用他的琴声给这些在战火中挣扎的人带来一丝慰藉。
这就是江逾朝，永远这么善良，这么坚韧。
而他自己呢？
他却在当初那样伤害他，把他逼到绝境。
琴声还在继续，依旧是那曲《夜深沉》。
但顾承欢听着，却和以前的感觉完全不同。
以前江逾朝的琴声，像月光浸着雪，清冷温柔，带着缠绵的韵味。
可现在的琴声，虽然依旧能听出底子的温柔，却多了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沧桑和坚韧，像战火中不屈的残阳，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直直地撞进人的心里。
顾承欢躲在残墙后面，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
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看着江逾朝专注拉琴的侧脸，看着他指尖渗出的鲜血染红琴弦，看着夕阳的光芒一点点从他身上褪去。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滚烫地滑落，砸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江逾朝了。
可是，他该怎么面对他？
该怎么向他道歉？
他还有资格站到他面前吗？
无数的念头在顾承欢脑海里翻腾，愧疚、悔恨、心疼、激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琴声渐渐停歇，江逾朝放下琴弓，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指，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怕牵动伤口。
一个伤兵感激地对他说：“江先生，你的琴拉得真好，听着心里就敞亮多了。”
江逾朝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却也有着一丝满足。
“能让大家好受点就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顾承欢看着他的笑容，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他多想立刻冲上去，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多想为他包扎伤口，多想把他护在身后，不让他再受一点苦。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资格。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江逾朝收拾好那把破旧的京胡，和伤兵们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屋走去。
顾承欢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棚屋门口。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腕上那片小小的琴弦硌得他生疼。
他知道，他不能再错过了。
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把江逾朝找回来，好好弥补他，好好守护他。
夜色渐渐降临，废墟被笼罩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炮声，提醒着人们战争尚未结束。
顾承欢靠在冰冷的残墙上，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他要留在这里，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向江逾朝忏悔，去向他赎罪。
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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