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送饭不欢而散，周霞一连消停了好些天。
人没再来，那股子怨气却像是钻进了砖缝，让整个院子都闷着一股说不出的凉意。
这天是周末，作坊难得放了半天假。
陆亦川和江晚刚想喘口气，院门就被人推开了。
周霞领着丈夫陆大松和小儿子陆昭，手里拎着菜，径直走了进来。
她脸上没笑，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倒不像是来串门，反像是来开什么家庭批斗会的。
“晚晚，你坐着，快坐着别动。”
周霞一进屋，破天荒地没看别人，先一把将江晚按在了炕上。
她自己则和陆大松一头扎进灶房，叮叮当当一通忙活，没多会儿，桌上就摆满了菜。
陆亦川心头那根弦，一下子绷到了最紧。
饭桌上，死寂得吓人。
周霞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往江晚碗里夹肉。
“多吃点，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
她越是这样，陆亦川和江晚心里越是发沉。
几杯酒下肚，陆大松放下筷子，搓了搓手，朝自己媳妇使了个眼色。
周霞清了清嗓子，往椅背上一靠，戏肉终于来了。
“亦川，晚晚，今天把你们爸和陆昭都叫来，是想商量个正事。”
她故意停住，让屋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你们这厂子，是越办越红火了，全村人都看着呢，我跟你爸，打心眼儿里高兴。”
“但是呢……”
她的视线从陆亦川的脸上，一寸寸挪到江晚脸上，那股子压力，几乎让空气都凝固了。
“这个作坊，是拿你的命换来的钱办的，没错。可你陆亦川，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这你认不认？没有我当年一口米一口汤地喂，哪有你的今天？这份心血，总不能当没有吧？”
“我跟你爸商量过了。这厂子，我们也不多要，给陆昭一股，就算我们入伙。往后挣了钱，咱就按着股份分红，这叫名正言顺。”
她话说得理直气壮，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在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噗——”
陆亦川刚喝进嘴的一口水，没忍住全喷了出来。
他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一张脸憋得紫红。
江晚赶紧起身给他拍背，一颗心却直直地沉到了底。
想过周霞会要钱，要好处，却没料到她胃口这么大，一开口，竟是要作坊的股份。
这哪里是要好处，这分明是要挖整个作坊的根！
“妈……”陆亦川好不容易顺过气，声音又干又哑，“这……这不合规矩……”
“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周霞的音量陡然拔高，脸上的和气荡然无存。
“我养你这么多年，用我的养育之恩，抵一股，过分吗？陆亦川，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你跟我说，过不过分！”
陆大松立马在一旁敲边鼓：“亦川，你妈说的在理。咱们是一家人，有福就得同享。小昭是你亲弟弟，他拿一股，也是帮你分担。以后这厂子，不就是咱们老陆家自己的了？哪个外人也别想插手！”
他嘴里的“外人”两个字，跟刀子似的，一下下往江晚身上扎。
陆亦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看声色俱厉的妈，又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爸，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爸、妈，作坊现在还在投钱，买地盖厂房，买机器，账上根本没钱分。而且，这是作坊，不是咱家的家产，不能这么分的。”
他试图讲道理，可这些话在周霞听来，全是搪塞的借口。
“又是这套说辞！”
周霞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震得“哐当”乱响。
“你少跟我来这虚头巴脑的！我就问你一句话，这股份，你给，还是不给？你是不是翅膀硬了，连我这个妈都不认了！”
她说着，眼圈一红，竟开始抹泪。
“我真是命苦啊！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图你什么了？我不过是想给小昭要个奔头，让你拉拔一下自己的亲弟弟，这也有错吗？”
哭声和指责声混在一起，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陆亦川的心里。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
江晚扶着桌沿，慢慢站直了身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周霞的哭声猛地顿了一下。
“您对亦川的养育之恩，我们一辈子都记着。这份情，太重了，拿多少钱，多少股份，都还不清。”
周霞以为她要松口，嘴角刚要得意地翘起来。
“但是，”江晚的话锋陡然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正因为它还不清，所以才不能用作坊的股份来算。这个作坊，姓‘柳树湾’，不姓‘陆’，更不姓‘江’。它是靠所有人的心血一点点建起来的，不是我们一家的私产。”
她转头，看着一直闷头吃饭的陆海生。
“陆昭进厂从学徒工做起，肯学肯干，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我们绝不亏待他的。但如果你们想要不劳而获的股份，对不起，一分都没有。”
这番话，算是彻底撕破了最后一层脸皮。
周霞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死死地盯着江晚，那眼神像是要活吃了她。
“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她一根手指头几乎戳到江晚脸上，冲着陆亦川尖叫：“你看看！你睁开眼看看你娶的好媳妇！我早就知道，她一个城里来的，心眼比筛子都多！她在挖我们老陆家的根！亦川，我们陆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在这儿指手画脚了！”
“她不是外人！”
陆亦川猛地站起，一把将江晚护在身后，双眼通红地冲着周霞吼了回去。
“她是我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个厂子，她说了算！”
这句话，像一道天雷，直直劈在周霞的头顶。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一个女人而公然忤逆自己的亲儿子。
满腔的算计和委屈，瞬间化作滔天怒火。
“好！好你个陆亦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疯了似的挥手将桌上的碗筷狠狠扫到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这个股份，你们要是不给，我就去作坊门口天天坐着闹！我去县里告你们！我让全县的人都来看看，你们这对黑了心肝的男女，是怎么对待亲妈的！”
她拽起还愣着的陆大松和陆昭，转身就往外冲。
“我们走！这个家，我周霞这辈子再也不踏进一步！”
院门被“砰”地一声摔上，震得屋檐都掉了灰。
屋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陆亦川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江晚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覆在他颤抖的脊背上。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男人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声。
可周霞那句“我去作坊门口闹，我去县里告状”的威胁，却像一把锋利的刀，沉甸甸地悬在了这个家的头顶，也悬在了刚刚起步的作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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