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繁复的翟冠和沉重的外袍，只着一身家常的鹅黄襦裙，屏退了大部分随侍宫人，只留下两个心腹宫女守在门外，李芸才真正松弛下来，如同倦鸟归巢，依偎在母亲王氏温暖的怀抱里。
厅内只剩下至亲骨肉，连张铁柱都被忠叔以“护卫”名义安排在靠近后门的廊下，实则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娘……”李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赖，将脸埋在母亲肩头，“宫里……好大，好空……规矩比天还大，走一步路，说一句话，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无数条规矩框着……”
王氏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背：“苦了我儿了……皇后娘娘……可慈和？”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芸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皇后娘娘深居简出，吃斋念佛，很少见人。便是见了，也是……极重规矩的。”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身边有位严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最是森严。每日晨昏定省，行止坐卧，稍有差池，便是……”
她没往下说，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惧意说明了一切。
李明眉头微蹙：“那太子殿下……”
提到太子，李芸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真切的暖意，声音也轻快了些：
“殿下他……待我极好。知道我想家，特意去求了皇后娘娘恩典。平日也多有维护，只是……”她叹了口气，秀眉微蹙，“殿下身处储位，本就如履薄冰，朝中、宫里……盯着的人太多了。我身为太子妃，一言一行皆被放大，不能有丝毫差池，唯恐给他添了麻烦，这压力……实在不轻。”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看着母亲和弟弟关切的眼神，还是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事……近些日子，三皇子妃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的次数，格外频繁。”
李明心中一动：“哦？”
李芸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和警惕：
“她每次来，陪着皇后娘娘说话，言语间……总是不经意地提起三皇子如何‘克己复礼’、‘敬重兄长’，又或是……影射太子殿下‘年轻气盛’、‘急功近利’，尤其……尤其喜欢提到殿下近来‘结交新锐’，说什么‘新科状元少年得志，锐气太盛，恐非朝廷之福’……虽不明指，但句句都像是冲着殿下，也冲着明弟你来的。”
王氏听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这……这可如何是好？明儿才刚入仕，怎么就……”
李明眼神微冷，面上却依旧平静：“姐姐不必忧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殿下与我，行事光明磊落，自有圣心裁断。三皇子妃这些妇人之言，不过是隔靴搔痒，动摇不了什么。你只需谨守本分，保重自身，莫要因此乱了心神。”
李芸看着弟弟沉稳的眼神，心中的忧虑似乎也稍稍平复，轻轻点头：“嗯，我明白。只是……身处其中，总觉得暗流汹涌，让人喘不过气。”她靠在母亲怀里，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规矩束缚的温情时刻。
就在这温馨静谧的氛围中，厅堂通往后面回廊的屏风处，探出半个鬼鬼祟祟、涂着夸张腮红的大脑袋。正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张铁柱！他刚才听里面又是“规矩”又是“嬷嬷”的，又看到门外宫女那莲步轻移、姿态优雅的样子，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似的。
他学着刚才瞥见的宫女走路姿态，扭扭捏捏地从屏风后“飘”了出来！
只见他踮着脚尖，双手捏着根本不存在的“衣襟”，脸上努力挤出“温婉”的笑容，一步三摇，还捏着嗓子，用他那破锣般的嗓音，模仿着太监的尖细调子，抑扬顿挫地拖长声音：
“娘——娘——驾——到——！您——请——安——坐——哪——！”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配上他那魁梧的身躯和涂着两坨“红云”的黑脸，还有那矫揉造作、如同抽筋般的兰花指，瞬间让整个正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噗——！” 李芸第一个没忍住，看着自己这个活宝护卫，把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随即伏在母亲肩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
王氏也是目瞪口呆，随即被女儿带得忍俊不禁，指着张铁柱，笑得说不出话。
李明嘴角疯狂抽动，强忍着爆笑的冲动，以手扶额。
忠叔从门外闪电般冲进来，一把捂住还在搔首弄姿、兀自不觉的张铁柱的嘴，老脸涨得通红，低声怒吼：“憨货！滚出去！” 连拖带拽地把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弄走了。
厅内只剩下李芸压抑不住、银铃般的笑声和王氏无奈的叹息。
李明看着姐姐难得开怀的笑容，眼中也浮起暖意。
这深宫带来的阴霾，似乎被柱子这憨直的一闹，冲淡了不少。然而，笑声未歇，一个如同寒冰般冷硬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外响起：
“太子妃娘娘，时辰不早，该更衣准备回宫了。”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如同刀刻斧凿般严肃刻板的老嬷嬷，如同一个移动的规矩标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厅内众人，尤其在李芸尚未完全收敛的笑容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正是皇后身边那位规矩森严的严嬷嬷。她来了，厅内那点残存的暖意，瞬间被冻结。
严嬷嬷的到来，如同在三月的暖阳里投下了一块寒冰。她身形笔直，步伐精准，每一步的距离仿佛都用尺子量过。
深褐色的宫装浆洗得硬挺，没有一丝褶皱，衬得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愈发冷硬。她向太子妃李芸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宫礼，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娘娘，未时三刻将至，按宫规，该启程回宫了。”
李芸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恢复了太子妃应有的端庄仪态，只是眼底深处那抹轻松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习惯性的谨慎。她微微颔首：“有劳嬷嬷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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