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的晨雾散去已有一月，时至八月，郓州城外的官道上驶来一辆青布马车。车轮碾过晒得发硬的土路，扬起细碎的尘土。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孔端友鬓角新添的几缕白霜——自处置孔端操后，他整肃族规，清点田产，将三成学田分与无地农户，又扩办义学收纳贫家子弟，日夜操劳，倒比往年更显清癯。
马车在郓州州府门前停住，早有喽啰通报。不多时，王伦一身白色色便袍迎了出来，身后跟着武松和广惠。见孔端友下车，王伦拱手笑道：“衍圣公远道而来，寨中已备下粗茶，莫嫌简慢。”
孔端友还礼，目光扫过府门：，哨兵肃立，往来喽啰虽着布衣，却步伐沉稳，不见半分匪气。他心中暗叹，面上只道：“王寨主客气了。此番前来，一是为曲阜诸事向寨主道谢，二是……有些难处想与寨主商议。”
入了议事厅，分宾主坐定。王伦亲手为他斟上茶，茶汤清亮，带着山间草木气。“衍圣公不必客气，曲阜百姓能安下心来耕种，皆是公之力。”他话锋一转，“只是我猜，公今日来，怕是不只为道谢吧？”
孔端友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摩挲，沉吟道：“寨主明鉴。自分田办学后，族中虽有怨言，却也渐渐平息。只是……孔家世代受大宋俸禄，如今与梁山往来密切，难免引人非议。前日有兖州旧吏托人带信，说朝中已有御史弹劾孔家‘私通贼寇’，若朝廷怪罪下来……”
“朝廷？”王伦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衍圣公觉得，如今的朝廷，还有力气管兖州的事么？”
孔端友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王伦身子微微前倾：“公久在曲阜，或许不知天下大势。我且问你，孔庙如今仍只对士绅开放，寻常百姓若想祭拜圣人，需得缴纳‘香火钱’，这规矩，合理么？”
孔端友一怔：“孔庙乃圣人灵寝所在，设香火钱是为维护庙宇，历来如此……”
“历来如此，便对么？”王伦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孔子周游列国，所传之道，是‘有教无类’，何时说过百姓不配祭拜？孔庙的门槛，不该比圣人的道理更高。”
孔端友喉结动了动，未及反驳，王伦又道：“再说说田产。曲阜境内，孔家名下田亩究竟有多少？连族中长老都未必能说清吧？有些田产是祖上遗留，有些是历代朝廷封赏，更有些……是借着‘衍圣公’的名头巧取豪夺来的。这些田产若不登册造籍，明明白白分给耕种者，百姓凭什么信你孔家真能改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孔端友脸上：“还有兖州官场。这些年孔家荐举的官员，有多少是只知搜刮民脂，不知体恤百姓的？公以为，靠着朝廷的任命权，把孔氏子弟安插在州县，就能保孔家万世无忧？”
孔端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王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家执掌兖州教化，荐举官员是朝廷赋予的特权，岂能说废就废？”
“特权？”王伦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公可知，自汉唐以来，多少世家大族仗着特权横行乡里，最终落得家破人亡？特权如双刃剑，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如今这世道，百姓吃不饱饭，谁还管你是圣人后裔？”
“可……”孔端友急道，“若没了这些，孔家何以立足？朝廷若怪罪下来，以‘谋逆’罪名加身，我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列祖列宗？”王伦放下茶盏，声音陡然转厉，“孔子若在世，见子孙靠着门第特权欺压百姓，见孔庙成了搜刮民财的工具，见族人为保富贵私通外寇，怕是要气得砸了牌位！衍圣公守着的，究竟是孔家的门楣，还是百姓心中那点对圣人的念想？”
这话如重锤敲在孔端友心上，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这些日子，他分田办学，总觉得是在弥补过错，却从未想过，自己固守的那些“规矩”“特权”，早已背离了圣人之道。
就在此时，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秀掀帘而入，手里攥着一封急报，沉声道：“头领，河北来报！”
王伦接过急报，快速扫了一遍，递给孔端友：“衍圣公自己看吧。”
孔端友展开信纸，手指不住颤抖。上面写着：种师道在河北与田虎大战三月，朝廷连下十二道圣旨催战，种帅无奈仓促出兵，于武强县中伏，损兵折将，大败而回；淮西王庆攻破楚州，梁方平所部损失惨重；江南方腊袭取睦州，刘光世部望风而逃，如今三路反贼势大，朝廷调集兵力围剿，已无暇他顾。
“这……”孔端友眼前阵阵发黑，他一直以为朝廷虽弱，终究是天下共主，只要缓过劲来，必会收拾梁山。可眼前的急报却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最后的侥幸——种师道是大宋名将，连他都败了，梁方平、刘光世亦是宿将，竟不堪一击。
“衍圣公现在觉得，朝廷还有力气来兖州问罪么？”王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个月前在曲阜，你说孔家世代忠义，可忠义不是死守着将倾的大厦。大宋的气数，怕是真要尽了。”
孔端友瘫坐在椅上，手中信纸飘落在地。他想起分田时，张二捧着田契哭红的眼；想起义学里，贫家孩童握着毛笔的专注模样；想起孔端操私通辽人时那句“留条后路”——原来真正该留后路的，不是依附外寇，而是放下那些早已腐朽的特权，回到圣人“仁者爱人”的根本上。
“王寨主……”他声音干涩，“你要孔家如何做？”
王伦见他神色松动，缓声道：“很简单。第一，开放孔庙，无论贵贱，皆可入内祭拜，废除香火钱，庙中洒扫交由百姓轮值，孔家只需派学识深厚者讲解圣人之道即可。”
“第二，曲阜所有田产，包括学田、祭田，尽数登册，交由梁山与孔家共同掌管。该分的分，该租的租，租金用于办学与赈济，账目定期公示，不容私藏。”
“第三，兖州官员任免，孔家不得再插手。梁山已派戴宗联络各州府，往后官员需经百姓推举、实绩考核方能任用，若有贪腐，无论出身，一律严惩。”
他看着孔端友：“至于孔家，只需安心办学授课，将圣人之道教给百姓，教他们知礼义，明是非。这才是孔家该做的事，不是么？”
孔端友沉默良久，厅外传来操练的呼喝声，整齐有力，带着一股生生不息的朝气。他想起年少时读《论语》，读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那时只当是书斋里的道理，如今才懂，所谓教化，从不是靠着特权压人，而是要让百姓从心底里信服。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我答应你。孔家愿废特权，开庙册田，专心办学。只是……”他抬头看向王伦，“若日后真有改天换地之时，还望寨主记得，孔家守的不是哪朝哪代的江山，是圣人留下的那点念想。”
王伦起身，郑重一揖：“公放心。只要孔家能守住‘有教无类’的初心，梁山便会护曲阜百姓一日安稳。”
孔端友亦起身还礼，走出议事厅时，正见夕阳落在郓州城头，将砖墙上“替天行道”四个大字照得金光闪闪。他忽然想起临行前，义学里的孩童捧着刚写的字给他看，歪歪扭扭的“仁”字，却比孔府珍藏的古帖更让人心头发热。
马车驶离郓州时，孔端友掀开帘角回望。王伦仍站在城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知道，从今日起，孔家要走的路，不再是靠着朝廷的封赏与特权，而是要踩着曲阜的泥土，把圣人的道理种进百姓的日子里——就像那些分到田产的农户，要把麦种播进地里，等着来年的收成。
秋风掠过原野，吹得路边的玉米叶沙沙作响。孔端友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三个月后曲阜田垄里的麦香。他想，或许王伦说得对，这天下的道理，终究要长在土里，活在人心里，才算真正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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