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隆小镇的中心广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死寂的惨白。
凛冽的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冰，发出呜咽的哀嚎。
广场上，数百名镇民在教堂前的空地上集结……
他们穿着厚重的粗布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依然无法抵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惶恐。
昨夜城北传来的动静，那前来求援之人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巡逻队那如临大敌的阵仗，让所有人都一夜未眠，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涌动，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不安与骚动。
嘉隆就站在教堂高高的石阶之上，如同山岳般巍峨。
他宽厚的肩膀，撑起了那件圣洁的白色与肃穆的黑色交织的战斗牧师长袍。
胸前悬挂的光明教廷银质十字架徽记，在稀薄的日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广场上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最终只剩下风的呼啸。
他的身边，是麦隆本地的年轻牧师塞缪尔。
塞缪尔的脸色比镇民们还要苍白几分，嘴唇发青，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
他勉强挤出一副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眼底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与不安。
他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瞥一眼嘉隆，又迅速收回目光，像是生怕触怒了身边的这位来自圣庭的大人物。
他的脖颈处，此刻还在隐隐作痛，那是昨天，被那个叫李维的年轻领主的手下伤到的。
……
“各位麦隆的居民，光明神的孩子们，请保持安静。”
嘉隆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又隐隐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是嘉隆·奥尔西尼，来自圣庭的战斗牧师，奉派拉克教区红衣大主教，埃蒙阁下之名前来此地。我带来了光明神的祝福，以及他对这片土地的眷顾。”
“红衣大主教！”
“圣庭来的大人！”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对于这些边境小镇的居民来说，红衣大主教是无比尊贵的人物，而从圣庭直接派来的牧师，更是等同于神明在人间的代言人。
尽管派拉克教区的红衣大主教埃蒙阁下，此前曾途径麦隆，前往北方的安瑟苏塔领地，但此刻听闻圣庭的嘉隆牧师是奉他之名前来，依然预示着非同寻常的重要事件。
嘉隆很满意这种效果。他目光扫过全场，将镇民们的敬畏与期盼尽收眼底。
“我知道，你们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与不安。昨夜的骚动，让你们一夜未眠，让你们对这片土地的安宁产生了怀疑。但请相信，仁慈的光明神，从未放弃对子民的守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却又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睿智。
“今日清晨，我走过麦隆的每一条街道，看到了你们辛勤劳作的痕迹，感受到了你们对生活的热爱与坚韧！”
“这是一片被神眷顾的土地，你们是光明神的虔诚信徒！麦隆的未来，必将如同春日的花朵般绽放，充满生机与活力！”
“……而光明教廷，也将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你们，让你们的生活免受邪恶的侵扰！”
说到这里，嘉隆的脸色渐渐变得肃穆起来，语气也变得沉重。
“然而，美好的愿景总是伴随着邪恶的觊觎……关于昨夜发生在城北的骚乱，我已经进行了彻夜的调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那只是一场……不幸的误会！”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塞缪尔。
“塞缪尔牧师，你是麦隆的守护者，你认为呢？”
被点到名的塞缪尔身体猛地一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连忙挤出笑容，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极力维持着平静。
“是……是的！嘉隆大人说得对，只是一场误会……一些迷路的野兽想要闯进镇子，惊扰了大家。它们已经被驱逐，现在已经没事了！请大家放心，麦隆依然安全。”
人群霎时间炸开了锅，人们议论纷纷，因为昨晚，前来求援之人，可是实打实的说是有一位老人，袭击了过往的车队！
但今天怎么说辞不一样了？！
嘉隆没有理会人群的骚乱，他继续对着众人宣告。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了早在一旁等待的巴特尔的身上，语气变得庄重而严肃。
“另外，关于这位‘银秃鹫’骑士队的队长，巴特尔先生，相信各位都对他熟知……”
嘉隆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此前，他被卷入了一场针对里希特家族的阴谋之中，饱受不白之冤。经过我以光明神之名进行的审慎调查，可以确认，巴特尔队长及其麾下骑士，与任何异端邪说均无关联。此前的一切指控，皆为不实的污蔑，是某些见不得光的势力，试图挑拨教廷与王国之间的关系，试图扰乱索恩王国的安宁！”
他微微向巴特尔的方向颔首，那动作标准而优雅，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在此，我，嘉隆·奥尔西尼，代表光明教廷，向巴特尔·里维斯队长，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光明教廷将恢复他所有的名誉，并追查到底，将那些陷害他的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巴特尔的拳头，在袖子里瞬间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隐隐约约猜到，李维和嘉隆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内幕，而这所谓的“道歉”，也只是为了平息事态，将真正的阴谋掩盖起来。
他决定相信李维，但对嘉隆，他充满了警惕与不信任！
嘉隆没有理会巴特尔的表情，他继续对着众人宣告。
“至于更南方的安瑟苏塔领地，近期确实出现了一些……波折。奥古斯都主教一行，即是前去调查真相的人……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还请各位不要妄加猜测，更不要听信任何谣言！我们向光明神祈祷，愿和平与秩序早日降临那片土地。”
说完，他举起右手，掌心向前。
“愿圣光庇佑你们，我的孩子们。”
柔和的白色光晕，从他掌心扩散开来，如同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脸。
那股神圣而温暖的力量，瞬间驱散了人们心中的恐慌与疲惫……
让他们忘却了先前的担忧。
让他们刻意忽视了那些言语中的漏洞。
也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心……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阴霾都被驱散。
镇民们纷纷低下头，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呢喃着对光明神的赞美。
做完这一切，嘉隆便收回了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阶，只留给众人一个高大而冷漠的背影。
他经过巴特尔身边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方向，命令的意味不言而喻。
巴特尔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满心不甘地跟了上去。
广场上，镇民们敬畏地目送着嘉隆的背影远去，而台阶上的塞缪尔牧师，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淌。
他知道，嘉隆大人在广场上说的每一个字，都与真相背道而驰。
他清晰地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
而最可怕的是，今天早上，当嘉隆大人，在教堂的祷告长椅上将他唤醒时，那双沉稳的眼眸里，带着明显的警告！
他知道……自己又要撒谎了！
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哆嗦，几乎是在哀求着。
“都散了吧……回家去，麦隆很安全……一切都过去了……”
……
“尖刺豪猪”酒馆。
这是自先前那家最受欢迎的酒馆被推平后，麦隆唯一一家还算体面的酒馆，此刻却因为镇上的骚乱而没什么客人。老旧的木质招牌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酒馆内部，弥漫着麦酒与陈年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嘉隆和巴特尔一前一后地走上二楼，木质的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二楼的露天阳台上，李维正安静地坐在一张小木桌旁。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整个人融入了窗外铅灰色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阴郁。
利奥恭敬地侍立在他的身后，目光寸步不离地落在李维身上。
李维的面前，没有麦酒，也没有食物，只有一杯清澈见底的热开水。
他的目光，正投向楼下那个已经渐渐散去人群的广场，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维！”
巴特尔一看到李维，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满心憋屈的人不是他。
他本想抢占李维身边的位置，宣示自己的主权，却被嘉隆不紧不慢地拦在了身后。
嘉隆只是平静地走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这里是他的专属领地。
李维抬起眼，对着两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嘉隆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身为神职人员，撒谎也是你们的必修课吗？”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没有一丝波澜。
但这句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插进了在场最紧张的气氛里，瞬间让阳台上的空气凝固了。
巴特尔看看李维，又看看嘉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利奥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卷入这场无形的风暴。
嘉隆脸上一贯的从容，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知道，李维问的，绝不仅仅是刚才在广场上的那番说辞。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看透一切的冷冽，分明是在指控。
指控他，指控老师埃蒙，指控他们所有人，对他进行的，长达十数年的欺骗！
嘉隆沉默了许久。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在斟酌着每一个字眼。
“有时候，真相是一把双刃剑，李维。”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它能斩断谎言，也能……伤害无辜的人，甚至，摧毁整个社会的秩序。”
他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李维身上，眼神深邃而复杂。
“而一个善意的谎言，能让他们继续过安稳的日子……让他们相信，光明神依然在庇佑着他们，教廷依然在守护着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有损失，除了奥古斯都和杜兰那帮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他们会为自己的阴谋付出代价，这笔买卖，总体来说很划算……它维护了秩序，安定了民心，也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去处理那些真正的威胁。”
李维听完，端起面前的水杯，轻轻晃了晃。
杯中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映出他毫无波澜的脸。
“那我呢？”
他问道，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锋芒，却让巴特尔和利奥都感到脊背发凉。
“我也是那些需要被‘善意’的谎言保护起来的蠢货之一吗？那些被你们精心编织的谎言，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让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让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你们操控着，是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加尖锐，更加诛心。它直接撕开了嘉隆“为了大局”的伪装，直指他们对李维个人自由与记忆的侵犯。
嘉隆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
他看着李维，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有关怀，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疲惫。
他知道，李维已经苏醒了那些被封印的记忆，迈卡维安庄园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李维对老师埃蒙的心结，对谎言的厌恶，是多么的深沉。
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重若千钧。承认了所有的欺骗。
承认了他们将李维当成了需要被保护的脆弱孩童，自作主张地为他规划好了一切，包括封印他那些痛苦的记忆……
李维没有愤怒，也没有质问。
他只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他心中那股越来越旺的火。
那火，不是怒火，而是对真相的渴望，对自己命运的迷茫。
“今天早上，我和塞缪尔牧师‘沟通’之后，已经给老师寄去了一封信。”
嘉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刻意加重了“沟通”两个字，显然，那位本地牧师之所以如此配合，是领教了他的手段，知道多嘴的下场。
“我邀请他来这里一趟。”
嘉隆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目光紧紧地锁定着李维。
“我无法替他回答你的问题，但我相信，老师是为了避免你受到伤害。”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当面谈谈。”
阳台上，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
李维将空了的杯子，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他沉默着，像一尊被黑暗笼罩的雕塑，那双漆黑的眼眸深邃得如同无底洞。
许久。
他点了点头。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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