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派拉克教区，边陲重镇，圣洛伦佐。
这名字带着圣洁的意味，而小镇本身，也确实配得上这份光荣。
宽阔的石板路，被往来的商队和行人打磨得发亮，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透着一股繁华与生机。
镇中心的教堂，更是巍峨庄严，灰白色的石材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光泽，高耸的尖顶直插云霄，仿佛能触及神明。
教堂深处，一间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水味，混合着劣质蜡烛燃烧后留下的油腻气息。
墙壁是粗糙的岩石，上面雕刻着古老的浮雕，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影影绰绰。
密室的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石桌，几把同样由石头凿成的凳子。
一切都显得那么肃穆，那么沉重。
李维安静地坐在石桌的一侧，他身后的阴影里，站着巴特尔和利奥。
利奥低着头，紧张得手心冒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而巴特尔，则挺直了胸膛，双臂环抱，用审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坐在李维对面的那个老人。
嘉隆则站在李维的另一侧，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烛光完全遮蔽。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埃蒙。
派拉克教区的红衣大主教，李维和嘉隆共同的老师。
他就在那里，坐在李维的对面。
这位在教廷中权势滔天，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老人，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慈祥和蔼的微笑。
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李维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李维，我的孩子。”
埃蒙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
李维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眼皮，那双漆黑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埃蒙。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但就是这种平静，反而让埃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封印你的记忆，让你在迷茫中度过了这么多年……这是我的过错。”
埃蒙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收敛些许，带着真诚的歉意。
“我向你道歉。”
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语气里带着一份笃定。他相信，以李维的智慧，终有一天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然而，李维依旧不为所动。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道歉？”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如果道歉有用，还要审判庭做什么？”
一句话，噎得埃蒙哑口无言。
这阴阳怪气的调调，简直和他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密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你说的欺骗，可不止这一桩吧，老师？”
李维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当年，你带我去了迈卡维安庄园，将我留在那里治病……说是治病，结果呢？我成了别人的……药？”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埃蒙，那份平静中，带着一种被欺骗的痛苦。
“我成了维罗妮卡的‘食物’，持续了十多年？”
那是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悲哀。
埃蒙的身体，微微僵硬。
他知道，李维会提起维罗妮卡……
“李维，当年那桩事，我向你道歉……但那确实是权宜之计，对我们三方都有利。”
埃蒙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辩解。
“维罗妮卡的血脉狂暴得以缓解，你父亲格利亚也因此得到了补偿……他能成为最年轻的护教骑士长，这其中，就有我在背后出力……”
“这其中，还有你，老师。”
李维淡淡地打断了埃蒙的话，语气中带着讽刺。
“你一定也从迈卡维安那群吸血鬼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吧？”
埃蒙顿了顿，但很快便坦然承认。
“……当然，迈卡维安家族的支持，确实对我的晋升有所助益。”
“那么，老师，你为什么要封印我的记忆？”
李维继续追问，语气没有波澜，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地磨着埃蒙的神经。
埃蒙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李维那双漆黑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被欺骗的疲惫和失望。
“李维，你觉得，如果平民们看到所有的阴暗面，比如某些神职人员和官职人员的贪腐，他们还会心向光明吗？如果人人都那样，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坏而不是更好。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
“而对于你，李维，当年情况更加复杂。你的价值已然被迈卡维安家族知晓。那时候，我还不是红衣大主教，你父亲格利亚也只是一名普通的护教骑士，即便有索恩王室和里维斯家族的支持，我们加在一起，都不够份量……封印你的记忆，把你留在迈卡维安族地，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除了我。”
李维平静地补充道。
埃蒙沉默了片刻，随后认真地再次向李维道歉。
“你说得对……除了你！对此，我再次向你道歉！”
密室里的气氛，依旧沉重。
“你可知道我为何让你来此？”
埃蒙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引导。
李维点了点头。
埃蒙的身体，微微前倾，他压低了声音。
“北境的威胁，远比你想象的更甚……野蛮人的入侵，霜语王国的平叛，如果处理不好，对平民们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
“安瑟苏塔的悲剧，你清楚……格鲁使用黑魔法，将那片土地变成了亡灵国度。”
李维的目光微微一动，那双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轻声打断。
“格鲁，他有他的苦衷……而且，如果不是老师你当初在那里的作为，我相信他也不会那样做……”
埃蒙沉默，许久后才再度开口。
“没错，孩子，对此，我深表忏悔，我原本是为了让他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却没想到，他是那么看重……”
“总之，安瑟苏塔已成死城，你作为领主，必须对此负责。”
“你将求助信件发给你的笔友们，却被巴特尔的手下出卖，他在麦隆被迫交代了实情。贪功冒进的奥古斯都抓住了把柄，歪曲事实，将你定为异教徒并集结部队讨伐你……”
“如今，奥古斯都已死……但他毕竟是神职人员，还是西格诺教区的主教！这一切，都要有个交代！”
“为此，我在教皇冕下那里为你争取到了这个机会……去北境吧，将那里的麻烦解决掉！”
埃蒙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着李维的脸。
“另外，李维……有件事，你必须知道！”
“你的父亲，格利亚·里希特，他想让索恩王国，摆脱教廷的控制！”
“他想通过制造一场可控的纷乱，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来转移教廷的视线，消耗教廷的力量，从而为索恩王国，争取到真正的自治权！”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但这一切，教廷……全都知晓！”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李维的脑海中炸响。
李维一直知道父亲，对索恩王国有着特殊的情感。
但即便如此，埃蒙口中父亲要做的事，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
埃蒙的声音，带着一种警告。
“格利亚的计划，一旦败露，你所珍视的里希特家族，将面临灭顶之灾！叛国的罪名，足以让整个家族，从索恩王国的版图上彻底抹去！”
“你，作为里希特家族的一员，也将会被牵连，被钉在异端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埃蒙终于亮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筹码。
他不再谈什么大义，不再谈什么善意的谎言。
他谈的，是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是李维无法拒绝的，血脉亲情。
埃蒙站起身，走到李维的身边，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烂摊子，但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能够力挽狂澜，保护你所珍视的里希特家族的唯一机会。”
“去北境，解决那里的一切！”
埃蒙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暗示。
“教皇冕下说了，他很期待，你的能力，有多强大……”
“只要你做到了，教廷，会为你背书。我们会宣称，你是奉了教廷的密令，前去净化邪恶的英雄！”
“而你父亲格利亚那些不忠的……小动作，我们也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你可以亲自去劝导他，让他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用你的功绩，来换取你父亲的平安，换取你家族的未来。”
“这笔交易，对你来说，很划算！”
密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李维沉默着。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石桌上，无意识地划动着。
那张英俊而阴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埃蒙知道，他在思考。
他在权衡。
他在计算这笔交易的得失。
许久，许久。
久到埃蒙都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
李维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对上了埃蒙那双充满了算计的眼睛。
“父亲……他对当年的交易知情吗？”
埃蒙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知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维的目光再次垂下，指尖在石桌上停顿了片刻，随后又继续划动起来。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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