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为了给阿美的东南亚巡演造势，专门在豪华酒店的宴会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记者招待会。
现场的喧嚣如同潮水般包裹着阿美，她身着象牙白高级定制礼服，颈间的钻石项链在聚光灯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芒。精致的妆容掩盖了她连日来的疲惫，却也像一副面具，将她与真实的自己隔开。
她端端站在台上，听着台下相机快门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回答着记者们一个个或友好或探究的问题，脸上始终挂着“江雪珑”应有的、训练有素的得体微笑。
“江小姐，您的父亲是成功的南洋地产商，请问他也姓江吗？能否透露一下他的名讳，或许我们还是旧识呢？”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记者突然发问。
问题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华丽的泡沫。阿美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大脑一片空白，手心迅速沁出冷汗。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尴尬的寂静即将被察觉时，一旁的余广泰朗声大笑，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他亲切地拍了拍阿美的肩膀，仿佛在嗔怪她的腼腆：“各位媒体朋友，雪珑的父亲为人非常低调，并不希望家庭生活过多暴露在公众视野里。我们还是要尊重豪门的隐私，对吧？大家多关注我们雪珑的艺术作品就好。”
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让台下记者纷纷点头称是，唯有阿美，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穿后又勉强糊上的纸灯笼，内心摇摇欲坠，尴尬得无地自容。
招待会一旁的休息区，余广泰曾经力捧过，而今已过气的女歌星宝妮，正独自喝着闷酒，冷眼看着台上的风光，眼中满是讥诮。这时，两个与现场格调格格不入的男人闯了进来。年纪稍长的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窄小西服，年轻的则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衫，神情焦急地四处张望。
阿明一眼看到宝妮，冲过来抓住她的胳膊：“你是歌星宝妮！我认识你！请问一下，阿美在哪里？我们找阿美！”
宝妮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醉眼朦胧：“阿美？什么阿美？不认识！”
阿明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改口：“哦不对！是江雪珑！我们找江雪珑！”
“江雪珑？”宝妮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们土气的装扮，“哼，又是两个想混进来追星的歌迷吧？保安怎么看的门？”
“我们不是歌迷！”阿明又急又气，指着身边的哑叔，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他是她爸爸！我是她哥哥！”
宝妮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她再次仔细审视着哑叔朴实焦虑的面孔和阿明身上那件寒酸的衬衣，一个惊人的、足以掀翻这虚假盛宴的念头猛地俘获住了她。她脸上掠过一丝恶意且兴奋的笑容，突然一把抓住两人的胳膊：“哦？是爸爸和哥哥啊？来来来，跟我来，我带你们去见她！”
她不由分说，拉着两人就往前台挤，蛮横地拨开人群，一路冲到被记者簇拥的阿美和余广泰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宝妮一把夺过一位记者手中的麦克风，带着醉意和报复般的快感，大声宣布：
“你们！你们不是都想知道江雪珑小姐的父亲到底是南洋哪位神秘地产大亨吗？喏！看清楚了！他就在——那里！”
她的指尖带着无比的戏剧性，猛地指向僵在原地的阿明和哑叔。
霎时间，所有聚光灯、所有目光，如同利箭一般齐刷刷地射向两人。阿明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哑叔则焦急地踮起脚，越过人群，寻找着那个他日夜牵挂的身影。
台上的阿美终于看到了他们。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满脸苍白。她下意识地就要朝他们奔去。
余广泰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脸上还维持着笑容，嘴唇几乎不动地从牙缝里挤出严厉的警告：“不想赔得倾家荡产，就给我站好！一个字都不许乱说！别忘了违约金是多少！”
天价的违约金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阿美所有的冲动和情感。她猛地停住了脚步，身体僵硬得像一座冰冷的雕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余广泰笑着从宝妮手中拿回麦克风，语气轻松得像在处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哈哈哈，宝妮小姐真是喝多了，就爱开玩笑。这两位先生是我们雪珑最忠实的歌迷，公司特意邀请来参加招待会的。”他转向阿明和哑叔，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说得对吧，两位朋友？”
阿明隔着人群，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光彩夺目却异常陌生的“妹妹”，悲愤地大喊：“阿美！你看清楚！我们是你的歌迷吗？！”
阿美的心被撕扯着，在阿明毫不留情的质问下，她不禁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你们是……！”
余广泰立刻接过话，完美圆场：“当然不是了！我们雪珑一向把每一位支持她的歌迷都当做亲人看待！这份心意最是珍贵！”他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保安使了个眼色。
几名保安立刻上前，半请半推地要将阿明和哑叔带离现场。阿明挣扎着，回头望向阿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失望和不解。而哑叔，似乎突然就理解了阿美的立场。
就像多年前送她上学时，她跳下收废品的三轮车倔强步行的背影。他低下头，沉默地迈开步子，任由保安推着他往外走。就像当年他沉默地，骑着收废品的三轮车，调头离开阿美的学校。
阿明的目光，和哑叔的神情，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阿美的心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痛楚印记。
余广泰三言两语将气氛重新拉回“正轨”。一位记者适时送上恭维：“江小姐家世好，人美，心地又如此善良，不知道将来哪位先生能有幸娶到您这样的完美女神呢？”
余广泰哈哈大笑，代答道：“我们雪珑现在是单身，而且一心都扑在歌唱事业上，短期内绝对不会考虑恋爱问题的！对吧，雪珑？”
阿美麻木地点了点头。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送进了刚刚拿着一束鲜花走进会场、想来给阿美一个惊喜的时君迈耳中。他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看着台上那个对“单身”说法毫无反驳、默认一切的“江雪珑”，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深的自嘲。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花，转身悄然离开。
招待会终于结束。余广泰亲自送阿美回公寓。
车上，阿美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低声请求：“我想先回眷村一趟，看看爸爸和哥哥，跟他们解释一下……”
“绝对不行！”余广泰断然拒绝，“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江雪珑’！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个时候跑去那种快要拆除的破眷村，万一被记者拍到，之前所有的功夫全都白费！明早的飞机去东南亚，今晚哪儿也别去，给我在公寓好好待着，早点休息！”
阿美心情低落到极点，沉默地回到那间奢华却冰冷的公寓。
她刚推开门，却猛地愣住。时君迈提着他的行李箱，似乎正要出门。
“君迈？你……你这是干什么？”阿美愕然问道。
时君迈停下脚步，声音平静却疏离：“我听到了。‘江雪珑’是单身，而且短期内不会考虑恋爱。”
“但阿美不是！”阿美急忙说，“阿美有男朋友！”
时君迈缓缓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失望和冷静：“我现在觉得，你跟‘江雪珑’这个名字……更配。”
说完，他提起行李，决绝地与僵在原地的她擦肩而过，大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也关上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温暖的牵连。
东南亚巡演的第一站，舞台奢华炫目。追光灯下，阿美一袭白裙，如同迷失在梦境中的幽灵。
音乐前奏缓缓响起，悠远而哀伤。她握住麦克风，眼眸低垂，再抬起时，里面已盛满了粼粼水光。她开口，声音不再是被训练出的程式化激昂，而是带着一丝沙哑和深切的疲惫，却无比真挚：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华丽的舞台，看到了那个狭小录音室里，专注弹着钢琴的侧影；看到了他踉跄着下车，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绝望；看到了他拿着行李，与她擦肩而过时的决绝背影。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歌声里是无尽的彷徨与追问，每一个字都浸泡在回忆的苦涩汁液里。台下的喧嚣寂静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的情感流露所震慑。
“多少次的寂寞挣扎在心头，只为挽回我将远去的脚步。” 她唱得微微哽咽，巨大的裙摆不再像孔雀开屏，而像一片无处依附的浮云，托着她，却也不知将带她去往何方。她想起他醉酒后滚烫的眼泪，想起那个充满挣扎与温存的夜晚，想起他此刻已在千里之外。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己，我不在乎……” 声音在这里攀上情感的顶点，带着哭腔，却依旧维持着惊人的控制力。那是在问时君迈，问哑叔，问阿明，也是在问她自己。是否真的不在乎？被强行割舍的亲情、被现实压垮的爱情、和被迫戴上的面具？
尾音在空气中颤抖着消散，强烈的聚光灯打在她苍白而美丽的脸上，一滴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倏然滑落，沿着脸颊的曲线，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
台下死寂片刻，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与喝彩。
没有人知道，这曲《是否》，字字句句，唱的都不是此刻站在舞台中央的“江雪珑”，而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阿美，和那个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弹钢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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