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声音的缺失，而是意义的消亡。终极警报那尖锐的频率仍在撕扯着空气，却再也无法在李维的鼓膜上敲击出任何名为“恐慌”或“绝望”的涟漪。它们变成了单纯的物理振动，苍白，空洞，如同背景噪音。
医疗区内，猩红的警报灯光依旧固执地旋转，将一切染上濒死般的色彩。那冰冷的、笔直的线条，还烙印在已经熄灭的监控屏幕中央，像一道最终的判决，刻在他的视网膜上。
维生槽内，一片死灰。曾经流淌的蓝色修复液凝固了，如同劣质的树脂，浑浊而死寂。苏清雪悬浮其中，面容是一种没有生命的白，比她颈间那枚彻底化为顽石的晶体更加刺眼。那条机械臂无力地垂着，接口处被蛛网般的黑色裂纹彻底吞噬，再无半点幽蓝。她像一具被遗忘在时间琥珀里的标本，精致，破碎，了无生机。
李维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动作滞涩，如同生锈的傀儡。后背崩裂的伤口摩擦着墙壁，带来一片湿粘和新的刺痛，但他毫无反应。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脊柱沟壑往下淌，浸湿了裤腰，在身下积成一滩粘稠，他也毫无所觉。
他的眼睛睁着，却没有任何焦距。赤红的血丝褪去，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灰败。视线没有落在槽内的苏清雪身上，也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只是茫然地对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
输了。
这个词不再带来情绪的海啸，它本身也失去了重量，变成了一片虚无的尘埃，轻轻落下，覆盖了一切。
挣扎？没有了意义。
怒吼？没有了对象。
痛苦？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神经末梢仿佛被齐根剪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荡在一片灰白色的迷雾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现在。时间感彻底错乱，一秒和永恒失去了界限。他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身体已经和墙壁、和地板、和这片死寂长在了一起。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那丧钟般的警报声还未完全消散。
扳手在通讯器里的咆哮，老疤焦急的呼喊，小玲带着哭腔的询问…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杂音，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无法进入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只剩下那片死灰，和笼罩一切的、绝对的静。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身下那滩来自他伤口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正极其缓慢地、违背常理地，向着不远处地板上一个极其细微的金属裂缝渗去。仿佛那裂缝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微弱地…吮吸。
“归乡号”的残骸依旧在这片粘稠的蓝色能量河中漂浮，如同幽灵船。失去了大部分动力和操控，它只能被动地随着这股宁静却诡异的潜流移动，船体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
主控室内，墨衡依旧昏迷不醒。老疤独眼赤红，徒劳地尝试着重启一些基础系统，但大部分终端屏幕一片漆黑，或者闪烁着无法识别的乱码。小玲守在引擎控制室，看着功率输出表上那低到可怜、且还在不断波动的数值，泪水无声地滑落。扳手在底舱的怒骂和敲打声也变得越来越稀疏，最后只剩下粗重无力的喘息。绝望如同瘟疫，在寂静中蔓延，吞噬着最后一点士气。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舷窗外那永恒不变的、流淌的蓝色，开始发生变化。
一种污浊的、病态的灰黄色调，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从蓝色光晕的边缘渗透进来。起初很淡，但迅速蔓延、加深，很快就将原本宁静的蓝色通道染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浑浊不堪的颜色。
通道壁不再平滑，开始出现扭曲的、如同痉挛般的褶皱。原本柔和的推送感消失了，船体开始出现毫无规律的、颠簸般的震颤。
“注意！通道环境…发生变化！”老疤沙哑的声音带着惊疑不定，在死寂的通讯器里响起，“能量读数…混乱…无法解析！”
没有人回应。扳手和小玲都沉默着，巨大的疲惫和绝望让他们失去了反应的力气。
医疗区内，李维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对船体的异常颠簸和外界的变化毫无反应。
突然！
整个通道毫无征兆地剧烈扭曲、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
蓝色和灰黄色的光带被疯狂地搅拌、撕裂！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成了一片高速旋转的、令人眩晕的混沌色块！
“归乡号”残破的船体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仿佛金属骨骼被彻底碾碎的哀鸣！彻底失去了所有动力和稳定性，如同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滚筒，疯狂地翻滚、抛掷！
“抓紧——！！！”老疤的嘶吼被巨大的噪音彻底淹没！
李维的身体被狠狠地从墙边抛起，如同没有重量的石子，重重砸在对面的金属壁上，又滚落在地。剧痛终于短暂地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让他发出一声闷哼，但随即便被更强烈的眩晕和失控感吞没。世界在他眼中疯狂旋转，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似乎听到了扳手遥远的咒骂，小玲短促的尖叫，金属断裂的刺耳声响，以及某种…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撕裂的、令人心悸的布帛破碎声！
然后，一切都在一个极其短暂的、绝对失重的悬浮感后…
戛然而止。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巨响，透过“归乡号”的残骸传来！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船体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罐头，猛地剧震！所有的声响在这一刻被这声巨响统一，然后迅速衰减。
剧烈的翻滚和噪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般的…沉寂。
只有船体内部某些受损严重的部位，还在传来细微的金属扭曲声和零件脱落的叮当声。
李维趴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后背伤口火烧火燎的灼热。灰尘和血腥味呛入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因为撞击和灰尘而模糊不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疗区内惨不忍睹的景象。仪器东倒西歪，线缆如同死蛇般垂落、断裂，电火花在阴影里噼啪作响。固定苏清雪维生槽的支架彻底扭曲变形，但槽体本身似乎异常坚固，竟然没有碎裂，只是表面布满了新的划痕，内部凝固的液体和那个苍白的身影在尘埃中若隐若现。
然后，他透过医疗区那已经布满裂纹、甚至破开几个大洞的舷窗，看到了外面的景象。
不再是永恒的蓝色或混沌的色块。
是…光线。
一种…晦暗的、缺乏生气的、仿佛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后的…天光。
以及…轮廓。
扭曲的、断裂的、无比熟悉的…轮廓。
李维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剧痛的身体，踉跄着扑到最大的一个舷窗破口前，不顾边缘锋利的金属碎片会割伤手掌。
他向外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废墟。
无边无际的、蔓延到视野尽头的…现代都市废墟。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错误的废墟。
摩天大楼的残骸如同被巨神践踏过的森林，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破焦黑的水泥表皮。但它们的角度不对！有些上半截诡异地倾斜着，却违背重力地没有倒塌；有些从中部被拧成了麻花状；更有一些，如同被孩童随手丢弃的积木，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斜插在其他建筑的残骸上，形成令人头晕目眩的悬空结构。
高架桥的断裂处如同被撕开的伤口，锈蚀的车辆如同玩具般散落在坍塌的桥墩和下方的街道上。但那些街道…布满了巨大、深邃、不见底的裂痕，仿佛大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厥。裂痕边缘，沥青和水泥如同融化的蜡烛般翻卷、凝固。
更远处，一个巨大的、本该是城市地标的全息广告牌残骸，半截淹没在瓦砾中，另外半截却诡异地悬浮在离地数十米的空中，断口处不时爆出细小的电火花，残存的屏幕上，一个褪色、扭曲、只剩下半张笑脸的虚拟偶像，正以一种僵硬诡异的频率闪烁着，无声地凝视着这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潮湿的尘埃、金属锈蚀、塑料燃烧后的刺鼻焦糊、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的甜腥气。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带着呜咽般的低啸，卷起地面的灰尘和碎纸屑，在扭曲的钢筋水泥间打着旋。
死寂。除了风声，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没有鸟鸣，没有虫叫，没有遥远传来的任何机器轰鸣或人声。这是一座彻底死去的、被遗弃的、而且…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狠狠蹂躏过、扭曲过的城市坟墓。
李维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熟悉感！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那些建筑的风格…街道的布局…残存广告牌上模糊的文字和图案…甚至空气中那股腐烂的甜腥气…
这里…分明就是他记忆中的、苏清雪来自的、他们拼死想要回去的…现代都市！
但…又不是！
一切都错了！角度、结构、甚至空间本身，都透着一股强烈的、噩梦般的扭曲感！就像一个孩童用熟悉的积木，却搭建出了一个充满恶意和癫狂的模型！
这不是他们寻找的家园。
这是一个…扭曲的、病态的、充满恶意的…镜像。一个熟悉的…地狱。
就在他被这恐怖的景象攫住心神，几乎无法呼吸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带着尖锐刺痛感的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归乡号”残破的船体，狠狠扫过他的身体！
这波动并非实质攻击，却让他太阳穴猛地一胀，仿佛有根钢针扎入脑海！同时，他感觉自己丹田内那早已枯竭死寂的内力核心，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如同被外界的某种异常规则强行扰动！
几乎在同一时刻！
他身后那死寂的维生槽内！
苏清雪颈间那枚彻底化为死灰色的晶体表面，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扭曲的银色电弧，如同垂死的蠕虫，猛地窜过！
而她机械臂接口处那些蛛网般的黑色裂纹深处，一点比最深沉的黑暗还要幽暗的、极其不祥的微小光点，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极其短暂地…闪烁了那么一瞬！
李维猛地回头！
目光死死钉在维生槽上！
那死灰色的晶体…那幽暗的闪烁…
不是复活…不是生机…
那是一种…更冰冷的、更令人心悸的…异动！
仿佛这片扭曲时空的异常规则，连这彻底的死寂…都不允许存在！正在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污染和刺激着这具失去生命的躯壳！
李维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一种比绝望更黑暗、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疯狂爬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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