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橙琉连下了三日大雪，薛府后宅东北角的听雪轩中，几株老梅被雪压得低垂着枝桠，时有积雪从枝头坠落，发出簌簌的轻响。
这院子偏僻寂静，之前是薛家老祖母的住所，如今住着五小姐薛嘉君。
屋内，薛嘉君拥着一床半旧的锦被，正昏沉睡着。
炭火在青铜兽炉中明明灭灭，映得她两颊泛着病热的酡红。
自打入冬染了风寒，她便时好时坏，总不见大好。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四小姐许给了靖南王世子，咱们薛家往后...”
“嘘！小声些，五小姐还睡着呢。不过说来也是奇了，大老爷昨儿特地开了祠堂，焚香告祭祖宗，得的签文说是‘鸾凤和鸣’的上上姻缘，只是...”
窗外小丫鬟们的窃窃私语断断续续传来，薛嘉君猛地睁开眼，强撑着坐起身来，惊得侍立的丫头忙上前扶住：“小姐病着，怎好起来？”
她却顾不得，急问：“你们方才说我姐姐的婚事，后头那句‘只是’什么？”
小丫鬟们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回道：“签文还说...磨难重重，须得历经磨难，要是挺过去了，方能圆满。”
薛嘉君心头一紧，正要细问，忽见大丫鬟香枝匆匆进来，眼圈红着，连披风上的雪都忘了掸去。
“小姐，不好了！收到消息，说四小姐前些时候进宫，皇上当众命她亲绣龙袍，说要‘巧夺天工、与众不同’，限期一月完成。这分明是...”香枝咽下后半句，薛嘉君却已明白——皇帝忌惮薛家与王府联姻，这是存心刁难。
薛嘉君只觉一阵眩晕，咳了好一阵，方喘着气道：“取我的斗篷来。”
香枝急道：“这样大雪天，小姐还病着，万万不可起身！”
薛嘉君却已挣扎下床，走到窗前。
但见窗外雪片如絮，天地茫茫，她心中却如沸水翻腾。
想起自幼有记忆开始，全赖薛君宝悉心照料，教她识字读书、针黹女红。那年她染上天花，众人避之不及，唯有薛君宝和杜兰兰日夜守在床前，险些也染上病疾。如今薛君宝有难，她岂能坐视不理？“我姐姐善绣，这是满橙琉都知道的。可龙袍何等贵重，便是宫中的绣娘也要数十人合力方能完成，皇上限期一月，分明是要她知难而退，自行悔婚。”薛嘉君倚着窗棂，喃喃自语。
此后三日，薛嘉君不思茶饭，只倚在窗下软榻上，对着满院白雪出神。
香枝端来的药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她却浑然不觉。
时而闭目凝思，时而取过纸笔描画几笔，随即又揉作一团掷开。
“寻常龙袍，无非是金线银线，绣些云龙海浪，再点缀珠宝。皇上既要‘与众不同’，必得另辟蹊径...”她反复思量，几乎魔怔。
到了第四日夜里，雪停了，一轮冷月照在雪地上，泛着清辉。
薛嘉君忽然坐直身子，眼中放出光来，喃喃道：“有了！龙袍绣山河，万民即是天！”
她急唤香枝研墨铺纸，就着昏黄灯烛，细细描画起来：龙袍前襟用五色土染线绣万里江山，两袖以江河之水浸丝绣波涛纹路，领口襟边则要采集百姓衣裳的经纬，绣出黎民百态...
“妙啊！”薛嘉君抚掌轻笑，随即又剧烈咳嗽起来。
香枝忙为她捶背，忧心道：“主意虽好，可这些材料哪里去寻？小姐这般病体，如何经得起奔波？”
薛嘉君却已下了决心：“我这一点小病算得了什么，如今她遭难，我岂能坐视不理？”当夜便修书一封，命心腹小厮送往京都将军府给薛君宝。
又吩咐预备车马，明日便要出门。
次日清晨，薛嘉君裹着厚厚的狐裘，揣着手炉，登上了马车。
第一站竟是往城南的贫民巷去。
车至巷口，再难前行，她便扶着香枝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
这城南是橙琉最穷苦的地方，低矮的茅屋在雪中瑟瑟发抖，时有饥寒的哭声从屋内传出。
薛嘉君来到一户茅屋前，见一老妪正坐在门坎上补衣，那衣裳补丁叠补丁，却浆洗得干净。
薛嘉君上前施礼，说明来意。
老妪听说要为皇上绣龙袍祈福，竟毫不犹豫地将正在补的衣裳拆开，抽出一段最完整的棉线：“姑娘拿去吧，老身虽穷，也愿为天下祈福。”
如是走了七八家，有捐一缕丝的，有赠一截线的，皆是最卑微之物，却承载着最虔诚的心意。
薛嘉君将这些零碎布头丝线小心收在锦囊中，只觉得比千金还重。
从城南出来，又往城西的织造坊去。
坊间织女听说来意，这个赠一缕染坏的彩丝，那个赠一截织错的锦线——这些本是要丢弃的废料，此刻却成了象征百姓生活的至宝。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织工颤巍巍地捧出一段金线：“这是老身年轻时在宫中织造局得的赏赐，存了三十年，今日赠与小姐，愿助四小姐一臂之力。”
薛嘉君深深一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日，薛嘉君执意要出城往山河祠去。
香枝跪地苦劝：“小姐咳得越发重了，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再出门了！”
薛嘉君却道：“还差最后两样，五色土与江河之水。这两样最是关键，非我亲去不可。”
马车在雪地里艰难前行，她病体不支，几次咳得喘不过气来。
至山河祠，老道士听说来意，长揖到地：“小姐大义！”亲自引她至祠后一处特殊之地，这里不受风雪，土壤分层五色。
“此乃天地精华所钟，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老道士道。
薛嘉君亲手取了一捧土，分装五囊。
又至祠前冰封的河流，凿冰取水，那水声淙淙，竟似带着天地灵气。
一切齐备，薛嘉君已是强弩之末。
回到府中，连夜将这些材料并一幅详细图样打包妥当，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
临行前，她又在包裹中添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姐姐如晤：妹知姐近日必为龙袍之事忧心，特奉上此计，或可解困。龙袍之贵，不在金玉，而在民心；帝王之尊，不在威仪，而在德行。今取五色土，以象山河；取江河之水，以喻社稷；取百姓衣线，以表黎民；取织造废丝，以示残缺之美。姐素来巧手，必能化腐朽为神奇，使龙袍既显皇家威仪，又含天地正气...”
写至此，她又咳起来，忙以帕掩口，雪白的绢子上竟染了点点猩红。
她悄悄将帕子收起，不愿让人看见。
却说薛君宝在长安府中，正对着一架明黄缎子发愁。
皇上限期已经过了大半，她试了多种绣样，皆不满意。
这日又在绣架前坐到三更，烛火摇曳中，只觉得头晕目眩。
“四小姐，五小姐从橙琉派人送东西来了！”丫鬟惊喜来报。
薛君宝忙命抬进来，但见箱笼打开，先是露出一卷画轴，展开一看，正是龙袍设计图样。
再看那些材料：五色土、江河之水、百姓衣线、织造废丝...每一样都附着小笺，写明用途。
最让她动容的是那包百姓衣线，那些粗糙的、带着补丁的布头丝线，让她瞬间明白了妹妹的深意。
“妹妹知我！”薛君宝抚着这些来自山川百姓的材料，热泪盈眶。
当即按图施为，以五色土研粉调色，绣山河脉络；以江河之水浸丝，绣波涛流动；以百姓衣线绣市井百态；以织造废丝绣云霞星辰...
她夜以继日地赶工，十指磨破也浑然不觉。
说来也奇，每当她疲惫欲放弃时，触摸那些来自民间的材料，便觉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继续。
月余后，龙袍制成，进献宫中。
皇上初时漫不经心，细看之下却大吃一惊——这龙袍远看威严华贵，近观却见山河壮丽、黎民安乐，一股天地正气扑面而来。
更奇的是，那龙纹在光下隐隐流动，仿佛真龙游走于云水之间。
“这...这是如何绣成的？”皇上惊问。
薛君宝跪奏：“回陛下，臣女以五岳之土染线绣山河，以江河之水浸丝绣波涛，以百姓衣线绣黎民，以织造余料绣云霞。愿陛下身着此袍，时刻不忘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闻知制作经过后，皇上默然良久，方叹道：“薛家有这些女儿，是天下之幸。”
南宫跋拓拿着薛嘉君的信件，捏得信纸发皱，目光一直停留在信件上的清秀的字迹：“龙袍绣山河，万民即是天。龙袍之贵，不在金玉，而在民心；帝王之尊，不在威仪，而在德行。今取五色土，以象山河；取江河之水，以喻社稷；取百姓衣线，以表黎民...…姐姐，你可知贫民百姓即使再无衣可穿，听闻要为皇上一起为天下祈福，都愿贡献出自己仅有的棉线；织造错误的丝线却是民间百姓望而不可得的好宝贝；有人将自己的多年收藏的御赐之物再用于陛下的祈福……陛下是万土之主，万民之主，拥有无尽的财富，陛下开疆拓土，建万世之功，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唯有惜物惜民惜力，方能永葆千里江山基业千年万年万万年。”
手边还有底下人呈上来的消息，说薛嘉君为了开拓女学，病倒了，如今已经危在旦夕。
圣心由此感化，一个弱女子，能够有这般见识，有这般胸怀，皇帝立马派人去叫纪连枝快马加鞭回一趟橙琉，去救人。
自此之后，薛君宝与世子的婚事再无阻碍。
喜讯传回橙琉薛府，上下欢腾，唯有薛嘉君因这次奔波，病体又沉重了几分，每日只在院中静养。
这日午后，她正靠在榻上小憩，忽见窗外梅枝上积雪消融，露出一点新绿。
香枝笑着进来：“小姐，四小姐和世子爷的婚期定了，就在三月三。四小姐特地来信，说要多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呢。”
薛嘉君微微一笑，低头继续绣手中的帕子——那是用剩下的材料绣的一幅“万民安乐图”。图中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虽只方寸之间，却气象万千。
“告诉我姐姐，姐妹之间，不必言谢。只愿她与世子白头偕老，便是我的心愿了。”
窗外，雪渐渐停了，檐下冰凌开始滴水，春天似乎不远了。
薛嘉君重重地咳嗽两声，望着那株老梅，心想：待我姐姐出嫁那日，这梅花也该开了罢。
薛嘉君倚在病榻上，面色如宣纸般苍白，唇上不见半点血色。
那日从山河祠归来，她便彻底倒下了，如今已是第五日水米未进。不是不想吃，实在是吃完了，又马上吐出来。还不如不吃。
“小姐，好歹用些参汤...…”香枝跪在榻前，声音哽咽。
薛嘉君虚弱地摇头，每一声喘息都带着嘶哑的杂音。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窗外：“梅...梅花开了么？”
“还没呢，小姐。”香枝强忍着泪，“等梅花开了，四小姐就该回来了。”
薛嘉君闭目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她感觉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
这几日，她常常梦见儿时与姐姐在梅树下嬉戏的场景，那时她们都还小，姐姐总爱把最新鲜的梅花别在她鬓间。
“香枝……”她忽然睁开眼，声音微弱却清晰，“把我那件画了一半的万民安乐图取来。”
香枝连忙从画兜中找出那卷画。
薛嘉君颤抖着手接过，想要再画上几笔，却连笔都拿不稳了。
毛笔从掌间滑落，落到桌子上，哐当一声。
“算了……”她长叹一声，气息愈发微弱，“告诉我姐姐...不必为我难过...”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耳畔依稀响起二姐的笑语。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满树红梅绽放，姐姐穿着嫁衣站在梅树下，朝她招手。
“真好...…”薛嘉君唇角泛起一丝浅笑，缓缓合上了眼睛。
窗外，第一朵红色的梅花正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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