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村的名字好听，可一到春耕那阵子，尤其是赶上连阴雨，村子就跟泡在墨汁里似的，一股子湿冷的霉味能从田埂一直漫到鼻尖。我是去年清明后去的落霞村，跟着师父收些老物件，借住在村口王大爷的老屋里。王大爷话少，脸上的褶子深，像被犁头反复耕过的土地，可那晚雨下得紧，他坐在灶台前吧嗒着旱烟，却给我讲了个让我后颈子发凉的事。
“小伙子，你听见没？”王大爷忽然停下手里的火钳，侧着耳朵往窗外听。
雨不大，是那种缠人的“鬼毛雨”，丝丝缕缕地敲在瓦背上，还有风穿过村口老槐树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可除了这些，我还听见一种……很奇怪的响动。不是虫叫，也不是蛙鸣，倒像是有人用钝指甲，一下一下刮擦着木头，“吱啦——吱啦——”，断断续续，就在院子外头，离得不远。
王大爷没看我，只是把旱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瞬间就灭了。“是犁耙鬼在磨爪子呢。”
他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吃了几碗饭，但我心里“咯噔”一下，后背莫名就有点发紧。犁耙鬼，这名字我在一些老旧的县志里见过零星记载，说是乡野间的邪祟，专在春耕时作祟，可我从没想过，会有人这么直白地跟我提起，还说得跟邻里街坊似的。
“大爷，这……犁耙鬼是啥？”我压着嗓子问，眼睛不自觉地瞟向窗外黑漆漆的院子。他家院子里堆着些旧农具，破犁头、断了齿的耙子，靠着墙根码着，白天看着像堆废木头，这会儿在雨雾里，影影绰绰的，倒真像几团扭曲的黑影。
王大爷点上另一袋烟，火光在他皱纹里跳了跳，映得他眼神有些飘忽。“老辈人说，这鬼没个正经模样，就像地里盘错了的老树根，黑黢黢的，长着细长长、尖溜溜的爪子，跟铁钩子似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它们专挑春耕的时候出来，附在犁上，附在耙上，你要是赶上了，那农具就跟生了根似的，死沉死沉，任你多壮的汉子，也拉不动。”
我想起白天路过村西头的水田，看见几个汉子正费力地拽着犁，牛都累得直喘，可犁头就像嵌在石头里，当时我还以为是地太硬，现在听王大爷这么一说，心里那点疑窦瞬间就被恐惧填满了。
“这……真有人碰上过？”
“咋没有？”王大爷吧嗒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就说前年吧，村东头的李老三，家里那头犍牛壮实得很，犁地从来都是一把好手。那年春分刚过，他天不亮就下了田，想趁着雨前把秧田犁出来。”
“刚开始挺好，牛走得顺，犁头翻起的泥浪黑亮黑亮的。可没多会儿，李老三就觉得不对劲了。那犁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牛怎么使劲都往前拽不动，反而往后退。李老三脾气躁，以为牛偷懒，抄起鞭子就想抽，可手刚扬起来，就听见‘咔嚓’一声——不是牛叫，是犁辕子，那根胳膊粗的枣木辕子，‘咔嚓’一下就裂了！”
我的心跟着“咔嚓”了一下。枣木多结实啊，能把犁辕子拽裂，得多大的力气？
“李老三吓了一跳，赶紧蹲下去看。那会儿天刚蒙蒙亮，雾气重，他就看见犁头底下的泥里，有几道深沟，不是犁头划的，是那种……细长的、弯弯的印子，像谁用指甲狠狠抓出来的。”王大爷的声音有点发哑，“他心里发毛，想把犁拽上来看看，可手刚碰到犁头，就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窜上来，冻得他一哆嗦。再定睛一看，我的个乖乖——”
他猛地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像两条白蛇。“那犁头的铁刃上，趴着个东西！黑黢黢的，跟团烂泥似的，可那形状，就跟老辈人说的一模一样，扭曲着，像段烧糊了的老树枝，上面还伸出几根细爪子，紧紧扒在犁头缝里！”
“李老三哪见过这阵仗，‘妈呀’一声就往后退，一屁股坐在水田里。那东西好像被他惊动了，‘吱’地叫了一声，跟指甲刮玻璃似的，刺耳得很。然后就见那团黑影猛地动了一下，不是爬，也不是飞，就像烟雾一样，‘咻’地一下钻进了旁边的耙子里！”
“旁边的耙子？”我追问，手心都出汗了。
“嗯，就是那种碎土的钉耙，七齿八齿的。”王大爷点点头，“李老三吓得魂都没了，连滚带爬地跑回村，话都说不利索了。村里人不信啊，觉得他是起早看岔了眼，几个胆大的就跟着他去田里看。”
“到了田里，那犁还歪在水田里，辕子裂得透透的。再看那耙子，好端端地放在田埂上，可等有人想把它拿起来的时候，怪事就来了——那耙子沉得跟块铁疙瘩似的，七八个人一起抬，愣是没抬动！”
“后来呢？”我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窗外的刮擦声好像更清晰了，“吱啦——吱啦——”，像是就在窗根底下。
王大爷叹了口气，把烟锅在桌上敲了敲：“后来？后来村里人就知道，这是撞上犁耙鬼了。那鬼附在耙子上，不肯走。没办法，村里的老人就按老规矩，割了三斤新鲜的猪血，绕着耙子洒了一圈，又烧了些纸钱，念叨了半天，那耙子才慢慢轻了下来。”
“可这事儿还没完。”王大爷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阴森，“你以为犁耙鬼就只是让农具变沉吗？它们邪乎着呢，要是惹恼了它们，是要害人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事情，屋里只有雨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再早个十几年，村里有个叫王强的，年轻气盛，不信邪。那年春耕，他家里的犁也犯了毛病，突然就拉不动了。他爹说这是撞上脏东西了，让他别硬来，赶紧请人来看看。可王强不听，觉得是封建迷信，抄起一把锄头，就去砸那犁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他这一砸，可就坏了大事了。”王大爷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就听‘吱呀’一声怪叫，跟夜猫子叫似的，难听极了。紧接着，王强就觉得手里的锄头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低头一看，只见那犁头旁边的泥水里，猛地伸出一只手——不，不是人手，是一只黑黢黢的、长满了湿泥的爪子，跟树枝似的，细长细长的，指甲又尖又长，‘唰’地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脚踝！”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脚踝处莫名地发痒，好像真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了上来。
“王强‘啊’地一声惨叫，想把脚拔出来，可那爪子抓得死紧，跟铁钳似的，指甲都嵌进肉里去了。他越是挣扎，那爪子就抓得越紧，还一个劲儿地往泥里拽他！”王大爷的声音有些发颤，“旁边的人都吓傻了，想上去帮忙，可离近了就觉得一股寒气逼过来，根本不敢靠前。就看见王强被那爪子拖着，一点点往水田里沉，他还在喊，喊救命，可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闷……”
“后来呢？他怎么样了？”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问的。
“后来？”王大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皱纹里透着一股悲凉，“等村里人找来柴火，点起火堆驱邪，再把王强拖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他那脚踝上，留着五个紫黑色的指印，每个指印上都有三道深深的血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抓烂了。最邪门的是，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抽走了，软趴趴的，就像被那鬼把力气全吸光了一样……”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鬼毛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那“吱啦吱啦”的刮擦声，似乎也停了。可我却觉得更害怕了，那声音不是停了，而是……转移了地方。我下意识地往窗户那边看了一眼，借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我好像看见窗玻璃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扭曲着，像一段被风吹动的枯树枝，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我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想叫，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王大爷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他还在喃喃地说着：“这犁耙鬼啊，就爱在春耕的时候出来捣乱，它们是以前累死在田里的苦鬼变的，心里有怨气，见不得人好好种地……所以啊，春耕的时候，下了田，先得跟土地公公打个招呼，动农具的时候也得轻手轻脚，别冲撞了它们……”
他说着，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拿起窗台上的一盏旧马灯，“啪”地一声点亮了。昏黄的灯光顿时照亮了院子，也照亮了窗户玻璃。
刚才那个影子不见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王大爷却端着马灯，走到了院子里，灯光照亮了墙根下的那堆旧农具。
就在那堆农具最上面，靠着墙的一把破耙子上，我清楚地看见，耙齿之间的泥土里，有几道新鲜的、细长的抓痕，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刮出来的。
而在耙子旁边的泥地上，有几个模糊的、小小的脚印，只有巴掌大小，形状很奇怪，像是五个脚趾头分开的爪印，深深陷在泥里。
王大爷举着马灯，灯光在那些爪印上晃了晃，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恐惧：“你听，它走了。可它还会来的，每年春耕，它都会来……”
我站在屋里，看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看着那些湿漉漉的爪印，听着远处田野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吱啦”声，忽然觉得，落霞村这个名字，再也不那么好听了。那不是晚霞的霞，那是血霞的霞，是被无数累死在田垄间的冤魂，染透了的黄昏。
从那天起，每次路过农田，尤其是在春耕时节的阴雨天，我总会忍不住往那些农具上多看两眼。我总觉得，在某个不起眼的犁头下，或者某把生锈的耙齿间，正趴着一个扭曲的黑影，它有细长的爪子，正紧紧抓着冰冷的铁器，用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每一个下地的人。
而那“吱啦吱啦”的声音，就像一根细针，永远扎在我的后颈子上，提醒着我，在那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怖和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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