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铁梯锈得不成样子，每踩一级都发出“咯吱”的哀鸣，像有无数根细针钻进耳朵。我扶着冰冷的梯壁往下走，指尖摸到厚厚的霉斑，软腻的，像某种腐烂的皮肉。鼻息里全是潮湿的土腥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和302房间里老陈尸体旁的味道一模一样。
“嘀嗒……嘀嗒……”
不是水，是血。从铁梯的缝隙里渗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黏腻的触感。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血——我的血早就流干了，两个眼窟窿里现在只有冰凉的风灌进去，带着虫子爬行的“沙沙”声。
这些虫子成了我的眼睛。它们在我颅腔里铺开一张细密的网，把外界的动静转化成模糊的光影：铁梯尽头堆着半人高的麻袋，袋口露出些发黑的布料，是老式的棉袄；墙角立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锹头沾着暗红的土，像刚挖过什么；最里面的阴影里，有团东西在微微起伏，是那床牡丹棉被，它正蜷缩着，像个怕冷的人。
拖拽声就是从棉被那里传来的。
不是棉被在动，是裹在里面的东西。每起伏一下，就有“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骨头撞在水泥地上。虫子传来的光影里，我看见棉被边缘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正慢慢往我脚边爬。
“安安……”
女人的声音从棉被里钻出来，很轻，像贴在我耳边呼吸。这一次没有怨毒，只有种近乎贪婪的温柔，“过来……看看弟弟……”
我顺着铁梯走到地面，双脚陷进厚厚的灰尘里，没到脚踝。灰尘里混着些细小的骨头渣，被我踩碎时发出“咔嚓”的轻响，像嚼碎了冰碴。虫子的光影突然晃动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麻袋堆后面，有个黑影正缓缓站起来。
是个小孩的影子，矮矮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褂子，袖口磨破了边。他慢慢转过身，脸对着我，虫子传来的光影里，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黑洞里爬满了白色的虫子，正顺着脸颊往下掉。
是弟弟。
他没死在十岁。老王没埋了他，是把他藏在了这里，像养牲口一样养着，直到他的骨头被虫子啃得只剩一副空架子。
“哥……”弟弟的声音像被水泡过，发肿发闷，“你终于来了……”
他朝我伸出手，手指细得像根柴禾，皮肤贴在骨头上，泛着青黑色。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泥，和我在12号楼门口捡到红布时地上的泥一模一样。
我往前走了两步，离棉被还有三尺远。这时才看清，棉被里裹着的不是弟弟的尸体，是堆散落的骨头，大小不一，显然不是一个人的。最大的那块股骨上，有个清晰的牙印，边缘还沾着白色的虫茧——是被虫子啃的。
“爸说……要等你来了才拼齐……”弟弟的影子飘到棉被旁，用细柴似的手指去捡地上的骨头，“他说……我们三个要永远在一起……”
老王的影子突然从麻袋堆里钻出来，手里举着那把沾着红土的铁锹，黑洞洞的眼窟窿对着我，嘴角咧开诡异的笑：“对……永远在一起……”
他挥起铁锹朝我砸来。我侧身躲开，铁锹砸在水泥地上，迸出一串火星。虫子的光影里，我看见老王的胳膊上爬满了白色的虫子，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挥舞着铁锹，一下又一下，砸得地面坑坑洼洼。
“他早就不是人了……”女人的声音在我颅腔里炸开，虫子的光影突然变得清晰——老王的胸口有个大洞，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团蠕动的白色虫子，正顺着铁锹柄往他手上爬，“是虫子在替他动……”
弟弟的影子突然扑到老王身上，用细柴似的手指去抠他胸口的虫团。老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铁锹脱手飞出，砸在麻袋堆上，麻袋裂开，滚出些东西——是些小孩的鞋子，红的、蓝的、绣着花的，每只鞋里都塞满了白色的虫子，正从鞋口往外涌。
原来不止弟弟。
老王这些年，还藏了别的孩子。
棉被里的骨头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小的骨头往大的骨头上拼，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有人在搭积木。很快，一副残缺的骨架就拼好了，缺了头骨和右手，空荡荡的脖颈对着我，像是在索要什么。
“还差……还差……”女人的声音变得急促，虫子的光影里，她的影子从棉被里钻出来，手里举着颗圆滚滚的东西，是颗头骨，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头发，“把头放上……安安，快把头放上……”
那是我的头骨？还是弟弟的？
老王已经被弟弟的影子按在地上，虫团从他胸口涌出来，很快就把他裹成了个白色的茧。弟弟的影子站起来，手里拎着老王的头骨，走到我面前，把它往我怀里塞：“哥，用这个……爸说，用他的头，我们就能活了……”
我摸到老王的头骨，冰凉的，天灵盖上有个洞，是被铁锹砸的。虫子从洞里爬出来，钻进我的眼窟窿，顺着神经往颅腔深处钻，带来一阵尖锐的痒。
棉被里的骨架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空荡荡的脖颈处喷出暗红色的液体，像在哭血。女人的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手里的头骨掉在地上，裂开一道缝，里面滚出半块红布碎片，上面绣着半朵蔫掉的牡丹花——是最后一块，之前一直嵌在老王的头骨里。
红布碎片一落地，所有的白色虫子突然停止了动作。
老王的虫茧不再蠕动，弟弟的影子开始变得透明，女人的影子在原地打转，发出焦急的呜咽。棉被里的骨架也不动了，暗红色的液体凝固在骨头上，像层干涸的血痂。
只有那半块红布碎片，在地上慢慢展开，自动往之前的碎片那里爬。我想起被我扔掉的、被木头小人缝住的、沾在我裤脚上的……它们正在地下室的灰尘里慢慢合拢，拼成一朵完整的牡丹花。
虫子的光影突然消失了。
我陷入彻底的黑暗，连爬行的“沙沙”声都听不见。两个眼窟窿里空荡荡的，只有风灌进去的呼啸声，像无数人在哭。
“安安……”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很近，又很远，“你得留下……你得替我们……找齐剩下的……”
剩下的什么？
黑暗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手背上。不是虫子，是块冰凉的金属——是那把铁皮哨子，不知何时回到了我手里。哨子上的红绳接好了，末端系着半块红布碎片，正是刚从老王头骨里滚出来的那块。
“嘀——”
哨声自己响了起来，尖锐得刺破黑暗。
随着哨声，地下室的铁梯突然自己动了，一级一级往上收，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麻袋堆里的小孩鞋子开始摇晃，鞋口的虫子重新活了过来，顺着灰尘往我脚边爬。
棉被里的骨架“咔哒”一声，掉了条腿骨，滚到我脚边，骨头上的暗红色液体突然渗进我的皮肤，带来一阵灼热的疼。
“快走……”弟弟的声音越来越弱，像要被哨声吞没，“天亮前……离开这里……”
我转身往铁梯的方向跑，可铁梯已经收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身后的拖拽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沉，更急，带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离我越来越近。
虫子的光影突然恢复了，却不再是之前的模糊景象——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两个眼窟窿里爬满了白色的虫子，像两团蠕动的棉絮；我“看见”自己的手，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泛着青黑色，和女人的一模一样；我“看见”自己的胸口，皮肤裂开，露出里面的虫团，正随着呼吸起伏。
原来我早就不是人了。
拖拽声到了我身后。我慢慢转过身，虫子的光影里，那床牡丹棉被正裹着拼了一半的骨架，缓缓向我压来。棉被上的牡丹花已经拼完整了，红得像燃着的火，花瓣上还沾着几缕黑色的头发——是我的头发。
“安安……”女人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带着腐烂的甜腥味，“我们回家了……”
我举起手里的铁皮哨子，塞进嘴里，对着棉被吹了下去。
这一次，哨声没有刺破黑暗，而是化作无数白色的虫子，从我的嘴里涌出来，扑向那床棉被。
地下室里响起了婴儿的笑声，清脆的，欢快的，像无数个孩子在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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