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这极寒冻僵了。手电光柱下，韩默的脸庞棱角分明，疲惫和冻伤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雕，而非活人。他的眼神依旧难以捉摸，警惕、审视，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惊讶？或许他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被遗忘的核心，找到她。
安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想去摸藏在身上的那支“针”式手枪，但身体冻得僵硬，动作迟缓得可笑。更何况，他居高临下，枪虽未抬起，但威胁不言而喻。
他会开枪吗？在这里，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深渊，解决掉她这个最后的麻烦，就像处理掉埃里克和汉斯一样干脆利落？
寂静在蔓延，只有冰层偶尔发出的细微“咔嚓”声，以及安娜无法控制的、牙齿打颤的“格格”声。
出乎意料地，韩默先动了。他没有开枪，而是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开始向下攀爬扶梯。他的动作轻盈而专业，即使在结冰的金属梯上，也几乎没有发出多余声响。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安娜，以及她身后那个陷入死寂的巨大球体，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忌惮。
安娜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紧紧握着那根冰冷的金属管，徒劳地试图寻找一丝安全感。她看着他一节一节地下来，最终双脚稳稳落在冰洞底部，距离她不过五米。这个距离，他可以在她做出任何反应前轻易开枪。
他站定，再次扫视了整个冰洞，目光在那停止运作的球体和周围老旧的苏联设备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紧锁。最后，他的视线回到安娜身上，尤其是在她血迹斑斑、重新固定过的右腿和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下。
“还能动吗？”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几乎被冻裂，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含关怀的务实感。
安娜愣了一下，没料到是这句话。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声音冻得发僵：“你…你是来…”
“清理队还在上面。”他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天气事实，“他们暂时被引开了，但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引开了？安娜想起那个在黑暗中狙杀清理队员、为她创造机会的神秘狙击手。果然是他！
“为什么？”安娜脱口而出，声音颤抖，“你为什么帮我？”她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行为。他显然是组织的人，至少曾经是。他冷酷、高效，手上沾满鲜血（包括她“父亲”的）。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没有杀她，甚至…似乎在帮她？
韩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内侧，那个刚刚经历过灼痛、颜色似乎更深了些的幽蓝印记上。
“它‘醒’了？”他问，语气凝重。
安娜瞬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看了一眼那沉寂的球体，心有余悸：“刚才…有光，有声音…它…它让我看到…”她无法准确描述那恐怖的精神侵袭。
韩默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厌恶，又像是某种深沉的恐惧。“‘回声井’…每次活跃都会这样。”他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又猛地看向安娜，“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母亲…还有…很多人…”安娜不愿回忆那些破碎恐怖的画面，“它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错误。”韩默的声音冰冷，“一个不该被打开的大门。”他似乎不打算详细解释，转而问道：“你之前在上面，是不是用这里的线路传输了数据？”
安娜一怔，立刻想到埃里克站点那台电脑，想到那个未完成的传输。“你怎么知道？”
“信号被捕捉到了。很弱，但很特殊。”韩默言简意赅，“‘裁缝’的人截获并完成了中转。你运气好。”
安娜的心脏猛地一跳！传输完成了？！那些关键的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但还没等她消化这个好消息，韩默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但也暴露了‘裁缝’网络的一个关键节点。组织已经启动最高级别的清除程序。你所谓的救援，不会来了。”
绝望再次攫住了安娜。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吗？
“那…那我们…”安娜的声音充满了茫然。
“没有‘我们’。”韩默冷冷地打断她，“你要活下去，只有一个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锐利：“跟我走。告诉我卡尔森和‘海鬣狗’平台的完整情报。所有你知道的。”
安娜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跟他走？向这个身份不明、敌友难辨的人投降？交出她拼死保护的情报？
“你…你到底为谁工作？”安娜嘶声问道，警惕到了极点。他不是组织的人？还是他是组织内部的叛徒？他想黑吃黑？
“为你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人。”韩默的回答依旧 cryptic（神秘难懂），“你只需要知道，我不是卡尔森的人。而卡尔森，很快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并毁掉你，还有这个‘井’。”
他看了一眼上方：“时间不多了。选择。在这里冻死，或者被清理队处决。或者…赌一把。”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煽动性，只有冰冷的现实。安娜剧烈地思想斗争着。信任他？这可能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拒绝他？她几乎百分百会死在这里，所有的牺牲和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她想起“裁缝”的话：“…信任你的直觉…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看着韩默的眼睛。那里面依旧冰冷，但没有卡尔森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残忍。是一种…更纯粹的、近乎漠然的冷酷。
就在这时！
“嗡——”
那低沉恐怖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再次从巨大的金属球体深处传来！虽然微弱，却让安娜和韩默同时脸色一变！
安娜手腕的印记再次开始发热！
韩默猛地举起了手枪，但并非指向安娜，而是警惕地指向那开始再次隐隐泛起幽蓝微光的球体！他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神色。
“该死！它还不稳定！”他低吼道，“快决定！”
没有时间了！
安娜咬紧牙关，几乎咬出血来。求生的欲望最终压倒了一切。
“我跟你走！”她嘶哑地喊道，“但你要保证…”
“我不保证任何事。”韩默冷酷地打断她，“活下去，就是唯一的保证。”他不再废话，迅速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巧的、银色的金属管，扔到安娜面前。“高热量营养剂。吃掉它。你需要体力。”
然后，他不再看她，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嗡鸣声逐渐变大、光芒开始流转的“回声井”，如临大敌。
安娜颤抖着捡起那根金属管，拧开盖子，将里面粘稠、味道古怪但确实带着一股暖流的糊状物挤进嘴里。一股微弱的热量开始在她几乎冻僵的胃里扩散。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伤腿根本无法支撑。
韩默似乎脑后长眼，头也不回地冷声道：“爬过来。到我身后。快！”
安娜扔掉金属管，用双手和左腿，拖着毫无知觉的右腿，艰难地在冰冷的冰面上向韩默的方向爬去。每一下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
幽蓝的光芒越来越盛，那些复杂的纹路再次亮起，低语声和扭曲的影像似乎又要冲破束缚，席卷而来！
韩默突然从作战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类似信号干扰器的黑色设备，迅速按了几个按钮，将其猛地拍在冰面上，正对着“回声井”的方向！
设备上的红色指示灯疯狂闪烁！
一瞬间，那即将爆发的幽蓝光芒和嗡鸣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了下去，剧烈地波动了几下，竟然再次缓缓沉寂下去！只剩下那设备指示灯依旧在疯狂闪烁，发出轻微的“嘀嘀”声，显然负荷极大。
韩默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凝重。他看了一眼那个设备：“只能暂时干扰它的低频共振。撑不了多久。”
此时安娜终于爬到了他的身后，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喘息。
韩默这才转过身，快速检查了一下她的伤腿，动作粗暴但专业。“固定得还行。但必须尽快手术。”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最终目光锁定在冰洞深处一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被厚重冰层覆盖的、巨大的金属舱门，旁边还有一套早已锈蚀的液压开启装置。
“那是苏联人留下的紧急出口之一，通向一条废弃的补给隧道。理论上可以通往海岸线另一个点。”韩默语速很快，“这是唯一不被上面清理队封锁的路。”
他走到那锈死的液压装置前，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完全冻死了。”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枪——并非“针”式手枪，而是另一把更大口径的军用制式手枪——对着液压装置的关键连接点和门缝的冰层，连续扣动扳机！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这密闭空间内疯狂回荡，震得安娜耳膜欲裂，冰屑四溅！
几枪之后，他用力一脚踹在沉重的金属舱门上！
“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舱门被踹开了一道足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后面是漆黑无比的、向下倾斜的隧道，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腐臭味的空气涌了出来！
“走！”韩默收起枪，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安娜从地上拽起来，几乎是将她扔向了那道缝隙！
安娜惨叫一声，伤腿撞在门框上，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不想死就动起来！”韩默的声音在她身后冰冷地响起，没有任何怜悯。他紧随其后，侧身挤了进来，然后回身用力将变形的舱门尽可能拉回原位，又从背包里拿出两个小巧的金属棒，扭曲后卡在门缝里——简易的延时触发警报装置。
隧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坡度很陡，地面湿滑，布满了碎冰和不知名的锈蚀物。
韩默打开了他的强光手电，光柱照亮前方——这是一条狭窄、压抑、仿佛没有尽头的圆形金属管道，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变形，管道壁上凝结着厚厚的黑色油污和冰霜，不时有冰冷的水滴从上方渗漏下来。
“跟着我。踩我的脚印。别碰任何东西。”他命令道，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
安娜拄着金属管，拖着几乎废掉的腿，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跟上。每一下挪动都是酷刑。隧道向下延伸，仿佛通向地狱。
走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百米，也许有几公里。安娜的意识因为疼痛和寒冷再次开始模糊。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前方传来了韩默压低的声音：“停下。”
安娜勉强抬头。手电光柱照在前方，隧道在这里被一个巨大的塌方几乎完全堵死了。扭曲的金属梁和混凝土块与冰层混合在一起，只留下一个极其狭窄的、需要匍匐才能通过的缝隙。缝隙后面，似乎有微弱的水声和风声传来。
“前面应该就是出口，靠近海岸线，但被塌方堵住了。这是唯一的路。”韩默检查了一下那个缝隙，然后回头看向安娜，目光落在她的伤腿上。“你过不去。”
安娜的心沉了下去。
韩默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走到安娜面前，蹲下身。
“听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会尽量扩大这个洞口，你先过去。过去之后，向左走，大约一百米，有一个旧的登陆小码头，水下应该藏着一艘应急用的水下推进器。那是‘裁缝’早年布设的撤离点之一，或许还没被发现。”
他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型爆破装置——一块塑胶炸药和雷管。“我会炸开这里，制造混乱，引开可能的追兵。你拿到推进器，自己走。坐标是……”他快速报出了一串经纬度数字，“记住它！去那里，找一个叫‘斯瓦尔巴幽灵’的破冰渔船。就说…‘韩默送来的鱼’。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安娜震惊地看着他。他要替她断后？为什么？
“你…你不走？”
韩默没有回答，只是熟练地设置着爆破装置，将其小心地塞进塌方体的几个关键支撑点下。“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我和你。分开走，你还有一线生机。”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设置好爆破，他站起身，再次看向安娜，眼神复杂：“记住，活下去。把你知道的关于卡尔森和‘海鬣狗’的一切，告诉‘斯瓦尔巴幽灵’的船长。只有扳倒卡尔森，你才能真正安全。”
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几乎只有安娜能听见：“还有…小心‘回声’…它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它不止一个…”
话音未落！
“轰——！！！”
巨大的爆炸声突然从他们来的方向猛烈传来！整个隧道剧烈摇晃！冰屑和锈尘簌簌落下！
不是韩默设置的爆破！是来自他们后方！来自“回声井”的那个冰洞方向！清理队找到了那里！他们用了重武器！
“该死！”韩默脸色剧变，“他们想彻底炸塌那里，封死‘井’！快走！”
他猛地将安娜推向那个狭窄的缝隙！“钻过去！快！”
安娜被巨大的恐惧和求生欲驱使着，扔掉金属管，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缝隙，用双手和左腿拼命地向里面爬！伤腿被尖锐的金属划破，鲜血淋漓，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韩默在她身后，用力推着她，同时紧张地回望身后。隧道深处传来更多的爆炸声和坍塌声，正在迅速向这边蔓延！
安娜终于爬过了那道狭窄的缝隙！另一边是一个稍微宽敞的、半坍塌的混凝土平台，冰冷的海风夹杂着雪粒呼啸着灌进来！外面似乎是黑夜，能看到远处模糊的、冰山起伏的黑色海面！
“向右！一百米！码头！水下推进器！”韩默的声音从缝隙后传来，几乎被风声和爆炸声淹没，“记住坐标！快走！”
“你呢？！”安娜回头喊道。
“别管我！”韩默吼道，“记住我的话！活下去！”
说完，他猛地按下手中起爆器的按钮！
“轰隆！！”
堵塞在缝隙处的塌方体被他预设的炸药猛地炸开！更大的缺口出现了，但同时也引发了连锁反应，隧道顶部开始大规模坍塌！
烟雾和尘土弥漫！
在弥漫的尘埃中，安娜最后一眼，看到韩默的身影猛地向隧道深处冲去——不是向她这边，而是迎着那不断逼近的爆炸和坍塌冲去！他似乎扔出了什么东西，吸引了火力！
激烈的枪声瞬间从隧道深处爆响！然后又迅速被更剧烈的爆炸轰鸣所淹没！
巨大的冰块和混凝土砸落下来，瞬间将那个刚刚炸开的缺口再次彻底封死！
“韩默！”安娜失声惊呼。
但回应她的，只有身后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隧道彻底坍塌的轰鸣、以及眼前无尽黑夜中呼啸的北极寒风。
他用自己的方式，为她争取了最后的时间，也斩断了她的退路。
安娜瘫倒在冰冷的、半坍塌的平台上，望着被彻底封死的隧道，望着远处黑暗狂暴的北冰洋，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只剩下一个人。一条伤腿。一个坐标。和一个渺茫到近乎绝望的希望。
斯瓦尔巴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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