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合拢的撞击声，如同最终判决，将安娜与外界隔绝。舱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以及柴油机无休止的沉闷轰鸣，透过冰冷的金属船壁传来，震得她身下的手术台微微颤抖。空气中混杂着血腥、酒精、鱼腥和一种金属锈蚀的沉闷气味，令人作呕。
右腿的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老哈根粗暴却有效的处理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撞击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灼热的抽痛。她艰难地侧过身，蜷缩起来，试图寻找一个能稍微减轻痛苦的姿势，但一切都是徒劳。
寒冷从内心深处渗出来，与舱室内过度的暖湿空气交织，让她时而冰冷刺骨，时而闷热虚汗。她扯过那件散发着鱼腥味的粗糙外套，紧紧裹住自己，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变得模糊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舱门下方一个狭窄的活板被拉开，一个铁皮盘子被推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一坨看起来像是鳕鱼泥的东西，还有一杯清水。没有餐具。
送饭的人没有露面，活板随即关上。
安娜挣扎着爬过去。极度的虚弱和饥饿让她顾不得那么多，用手抓起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面包硬得硌牙，鱼泥腥咸冰冷，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能量，需要活下去。
吃完东西，她再次瘫倒，昏昏沉沉地睡去。睡眠并不安稳，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噩梦：埃里克和汉斯倒在雪地中流血的眼睛、韩默冲向爆炸火焰的背影、那个旋转着发出幽蓝光芒和恐怖低语的巨大球体、还有卡尔森冰冷戏谑的笑容…
几次她被自己的惨叫或呜咽惊醒，浑身冷汗，伤腿抽痛不已。
日子就在这样痛苦的循环中流逝。每天，食物和水会准时从活板门塞进来，偶尔会多一小瓶消炎药粉（同样是粗糙不堪）。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人来看她，除了老哈根。
老头每隔一天会进来检查她的伤口，换药。他的动作依旧粗暴直接，很少说话，偶尔嘟囔几句安娜听不懂的方言，似乎对伤口愈合的速度不太满意，但又对她顽强的生命力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安娜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关于外界、关于这艘船、关于未来的信息。
她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囚徒，困在这钢铁棺材的一隅，唯一的窗口就是头顶那扇密封的、布满油污的舷窗。透过模糊的玻璃，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偶尔飞速掠过的浮冰阴影。船体破冰的嘎吱声和轰鸣声是永恒的背景音。
她的体力在极其缓慢地恢复。至少，她可以拄着老哈根后来扔给她的一根粗糙木棍，小心翼翼地在舱室内移动几步。但活动的范围仅限于此。门，始终紧锁。
绝望和焦虑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船长在等什么？“裁缝”的网络真的崩溃了吗？卡尔森的人找到这里了吗？韩默…他活下来了吗？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答案，只会让她的处境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她试图倾听门外的动静。能听到船员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模糊的交谈声（使用的语言混杂着她听不懂的北欧方言和英语）、以及各种金属碰撞、货物拖动的噪音。这艘船似乎在正常航行，进行着捕鱼作业？但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同于普通渔船的、高度警惕的氛围。脚步声往往很急促，交谈声压得很低，有时还能听到某种电子设备发出的单调嘀嗒声，像是雷达或声呐。
第七天（她根据送餐次数粗略计算），就在她对着舷窗外一成不变的灰色发呆时，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脚步声停在门外。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门开了。
出现的不是送饭的船员，也不是老哈根。
是船长。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脸色比北极的天气还要阴沉。他手里拿着一个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防水袋的东西。
“出来。”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安娜的心猛地一提。她拄着木棍，艰难地站起身，拖着伤腿，一步一步挪出舱门。这是她多日来第一次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
通道里光线依旧昏暗，但比舱室里开阔了些。几个船员站在不远处，眼神冷漠地看着她，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工具上，保持着警惕。
船长将她带到旁边一个稍大的舱室，这里似乎是船长的休息室兼指挥中心。空间狭小，摆着一张固定的桌子、一张窄床、几个锁着的柜子。墙上挂着老旧的海图、气象图，还有一个看起来相当先进的卫星通讯终端和雷达显示屏正亮着微光。桌子上散落着一些文件和一个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船长将那个湿漉漉的防水袋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
“认识这个吗？”他盯着安娜。
安娜的目光落在袋子上——那是一个特制的荧光黄色防水袋，边缘印着一串细小的编码。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拍！这是“裁缝”提供的装备之一！是她在格陵兰小站传输数据时，用来包裹那个加密U盘的防水袋！它应该和那台被摧毁的电脑一起留在小站了！
怎么会在这里？！
“它漂在离我们十海里外的海面上，卡在一块浮冰里。”船长的声音冰冷，“里面是空的。但追踪器还在微弱发信。”
安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追踪器？！“裁缝”给的装备里有追踪器？！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双重保险，或者说，控制手段？
“清理队像闻到血味的鲨鱼。”船长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安娜几乎喘不过气，“他们现在知道数据是从海上发出去的，并且大概锁定了这片海域。最多二十四小时，他们的巡逻机和舰艇就会像梳子一样把这里犁一遍！”
他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东西都跳了一下：“你带来的不是生机，是瘟疫！”
安娜的大脑飞速转动，恐惧和混乱交织。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一个危机，但也可能是一个机会。
“船长…”她声音嘶哑，但努力保持镇定，“如果…如果他们真的确定位置，就不会只是搜索了。他们会在远处直接发射导弹，把这片海域的一切都炸沉。就像他们炸毁那个隧道出口一样。”
她直视着船长阴鸷的眼睛：“这个袋子出现在这里，可能不是意外。也许是‘裁缝’…或者别的什么人，故意抛出的诱饵。为了测试，或者…为了把水搅浑。”
船长的眼神微微一动，但脸上的寒意未消。
“也许。”他哼了一声，“但这改变不了我们已经成为靶子的事实。”
就在这时，桌上的卫星通讯终端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加密过的蜂鸣声！不是普通的公共频道呼叫。
船长脸色一变，立刻走到终端前，拿起耳机戴上，快速输入了一长串密码。
安娜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
通讯似乎并不稳定，断断续续。船长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听，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凝重。偶尔他会用简短的、安娜听不懂的暗语回应几句。
几分钟后，他猛地摘下耳机，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终端屏幕上的信号灯熄灭了。
舱室里一片死寂。
船长转过身，背对着安娜，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各种复杂符号和航线的北极海图，久久没有说话。
安娜的心悬在半空。坏消息？是“裁缝”彻底失联了？还是卡尔森已经发动了总攻？
终于，船长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阴沉，而是换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决绝、无奈和一丝…疯狂赌徒般的表情。
“收拾你的东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压迫感，“我们改变航线。”
“去哪里？”安娜忍不住问。
船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安娜身上，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
“你传输的数据里，提到一个坐标…冰层下的异常震动源，靠近‘真理’遗址…”他缓缓说道，“那个坐标，精确值是多少？我要你从尤里笔记本上看到的原版数据，不是你后来估算的。”
安娜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为什么要那个坐标？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是“回声”的源头！
“那里很危险…”安娜下意识地说道，“韩默说过…”
“这里更危险！”船长低吼道，打断了她，“卡尔森的舰队和飞机很快会包围这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巡逻队也会被惊动！我们无处可逃！唯一的机会，就是去所有人都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
他的眼神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芒：“那片海域下面是混乱的磁场和洋流，布满冰山和暗礁，官方海图标注为永久航行禁区。也是‘回声’…或者说，苏联人留下的烂摊子，影响最强的区域之一。他们的雷达和声呐在那里会变成瞎子！”
“可是…”安娜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船长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力量，“要么，告诉我坐标，我们赌一把，赌我们能在那片混乱里找到一条生路，赌你还有机会把你脑子里的东西带出去，扳倒卡尔森那个杂碎！”
“要么，”他指了指门外冰冷的大海，“我现在就把你扔回海里，让你自己去跟清理队解释那个防水袋的问题。”
这是最后通牒。
安娜看着船长那双燃烧着赌徒火焰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留在这艘被追踪的船上，迟早会被找到。前往那个恐怖的冰下遗迹禁区，或许是九死一生，但终究还有“一生”。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柴油味的空气，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勇气。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尤里笔记本上那潦草却精确的俄文坐标数字，那些复杂的频率参数。它们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
几秒钟后，她睁开眼，迎着船长的目光，清晰而准确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和字母组合。
船长立刻走到海图前，拿起尺规和铅笔，快速而精准地标注起来。他的动作熟练无比，显然对这片极端海域并非一无所知。
标注完毕，他盯着那个新画出的点，眼神变得无比深邃。那里，位于格陵兰岛东北部人迹罕至的冰封海岸之外，是真正的无人区。
他拿起内部通讯器，用那种粗粝的、带着口音的英语吼道：“左满舵！新航向，0-7-5！全速前进！我们回家！”
“回家？”安娜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用在这里显得如此怪异。
船长放下通讯器，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狰狞的笑容。
“对啊，回家。”他声音低沉，“回那个一切开始和结束的鬼地方。”
发动机的轰鸣声陡然加大，船体明显倾斜，开始加速破开冰面，向着新的、更加危险莫测的航向，义无反顾地冲去。
安娜拄着木棍，站在摇晃的舱室里，感觉自己刚刚从一个囚笼，跳进了另一个更深、更黑暗的囚笼。
而这一次，囚禁她的，将是整片狂暴而神秘的北极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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