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鼎的嗡鸣震得天机阁飞檐上的瓦当簌簌晃动，碎瓦坠地，溅起一圈细尘。
孙小朵踮脚盯着鼎身那道若隐若现的缺口，火尖枪杆在掌心磨出深红印痕，触感粗粝如枯树皮——方才星盘炸裂时钻进云层的那粒光点，此刻正像根细针似的扎在她后颈，带来一阵阵酥麻刺痛，仿佛有蚁群在皮下爬行。
鼎火映在她瞳孔里，跳跃着赤金的光斑，像谁在远处无声呼喊。
“这鼎在等人。”萧逸的折扇“咔”地收拢，指节抵着下巴，声音低沉如风过竹隙。
他本就苍白的脸上还沾着星盘碎片炸出的血渍，血珠顺着下颌滑落，在青石上砸出微不可闻的“嗒”声。
可此刻，他眼中却亮着少见的灼光，像雪原深处燃起的一簇野火，“我用智断局之法探了鼎心——要开执笔权，得原初真言。”
“原初真言？”韦阳蹲下来，指尖触到地上的铜锤，锤头还沾着方才砸地时的青灰，湿冷黏腻。
他刚要拾起，耳尖“腾”地红到脖颈，像被雷劈了似的直起腰，“天蓬说过！火可焚规，水可载鼎，智可开言——但执笔者，必先舍笔。”
孙小朵把火尖枪往地上一杵，枪尖擦过青砖，溅出几点火星，烫到韦阳裤脚，焦味混着皮肉微焦的气息飘散开来。
“舍笔？舍什么笔？”她声音发紧，掌心火尖枪的月牙印更深了，隐隐作痛。
“舍‘被选中’的执念。”萧逸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自嘲的清冽，像冬夜井水泼在石上。
他伸手接住飘到面前的民意光点，指尖微温，光点里是昨日在南天门帮过的小仙娥，正举着绣帕冲他眨眼，唇角弯起的弧度清晰可辨，连帕角绣的桃花都微微颤动。
他低声道：“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的救世主，可天规从来不是给‘选中之人’写的。我们只是第一个敢开口的人。”
韦阳摸着后脑勺嘿嘿直乐，铜锤往肩上一扛，金属冷意透过衣料渗入皮肤，“我就说嘛，上次在流沙河背老渔夫过河，他非塞我两斤鱼干——原来这也算‘舍’？”
孙小朵突然跳上旁边的石狮子，脚底传来石雕的粗粝与微凉。
发梢被鼎火烤得微卷，焦香混着热风扑面而来。
她望着莲台上自己的名字，想起阿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要活成光”，那手枯瘦如柴，却烫得像火炭；想起被抢糖葫芦的小妖怪追着她跑了三里地，最后却塞给她半块桂花糕，甜香至今萦绕舌尖。
喉咙突然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与鼎鸣共振。
“那咱们就说——”
“我们不为称王，只为开言！”
三人大声喊出的瞬间，青铜鼎突然剧烈震颤，鼎身裂纹中迸出鎏金火光，热浪扑面，灼得人睁不开眼。
太上老君的青牛不知何时退到了云层边缘，牛蹄踏着虚浮的雾气，蹄下传来沉闷的“嗒、嗒”声。
牛背上的老人正一步步往鼎火里走。
他的鹤氅被火舌舔出焦边，布料蜷曲发黑，缕缕青烟升起，带着丹药焚烧的苦香。
手中拂尘簌簌往下掉金粉，落在地上便化作点点丹火，噼啪作响，像星子坠地。
“老君！”孙小朵刚要冲过去，却被萧逸一把拽住。
少年的指尖在发抖，触感冰凉，声音却稳得像山，“他要炼‘舍’。”
果然，老君走到鼎心时突然顿住。
他抬头看向三人，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丹火更亮的光，那光温润如月，又炽烈如阳。
“老道炼了千年丹，炼神、炼仙、炼规……今日才明白，最该炼的是这副臭皮囊。”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抛，腰间的紫金葫芦“当啷”砸在地上——里面滚出的不是丹药，是半枚焦黑的丹魂，散发出焦糖与腐木混合的气味，令人鼻酸。
“丹尽火传！”
随着这声断喝，老君的身形突然变得透明。
他的白发、衣袍、连眉眼都开始融化，化作赤金火焰，带着灼热的气流撞向鼎底的帝魂封印。
封印“咔嚓”裂开道缝，远古的回响混着亿万生灵的呢喃涌出来：“吾等共生……”
“放肆！”
凌霄殿的琉璃瓦被震得哗哗直响，碎光如雨。
玉帝的声音裹着雷霆劈开云层，七道残魂从他背后浮起，每张脸上都带着扭曲的恨意，残魂的气息阴冷如霜，所过之处云层凝结成冰晶。
他指尖凝聚的帝魂钉泛着幽蓝鬼火，穿透层层云霭直刺鼎心——那是要连鼎带真言一起钉进九幽的杀招！
“小朵，闭眼。”
熟悉的沙哑嗓音自头顶压下，带着菩提树皮般的粗糙质感。
菩提祖师的法相足有千丈高，白眉垂落如瀑，左手结着镇魔印，右手托着方寸山的晨钟。
钟体微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与鼎声共鸣。
他看了眼鼎中正在消散的老君，又看了眼攥着火尖枪的孙小朵，嘴角扯出极淡的笑：“这一钉，老道替你接。”
帝魂钉穿透法相的瞬间，金色血雨铺天盖地落下来，带着檀香与铁锈交织的气息。
菩提的法相开始崩解，可他结印的手始终没松。
那些碎成光点的法相钻进鼎火里，原本赤红的火焰突然变成鎏金色，带着钟声般的轰鸣，“轰”地撞开帝魂封印最后一层！
“吾等共生，共执天规！”
九字真言裹着金焰从鼎口喷薄而出，像把无形的刀劈开三界虚空。
正在布雨的龙王打了个激灵，腰间的司雨印“当啷”落地；镇守南天门的巨灵神摸着胸口的神纹，突然想起被他踢翻摊子的卖糖葫芦老汉；连最古板的增长天王都瞪圆了眼——他肩甲上的镇魔纹，竟在慢慢变淡。
孙小朵望着飘向天际的真言，突然蹲下来抱住头。
那些被星盘装过的面孔潮水般涌进她脑子里：阿婆的、书生的、老妇的、小妖怪的……原来每句没说出口的委屈、没敢求的公平、没机会许的愿望，都藏在这句“共生共执”里。
她耳中嗡鸣不止，仿佛听见无数低语在颅内回荡，指尖发麻，胸口像被千斤压住。
“老君……”韦阳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望着空中那缕正在消散的青烟，那是太上老君最后的残魂。
青烟飘啊飘，飘到凡间一座破庙前。
庙里的小娃娃正蹲在门槛上啃馒头，突然抬起头：“娘！刚才有个白胡子爷爷冲我笑，然后就没了！”
“傻娃，那是灶王爷显灵呢。”里屋传来妇人的笑声，夹着锅铲翻炒的叮当声。
天机阁上突然起了风。
风带着鼎火余温，卷起灰烬与光点。
孙小朵望着逐渐淡去的天规鼎，火尖枪杆在掌心硌出月牙印，痛感清晰。
她听见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水声——天河在翻涌，浪涛拍击云岸，像天地在咆哮。
“小朵。”萧逸的手搭上她肩膀，掌心微汗，温热传递过来。
他望着云端若隐若现的金色影子，那影子正疯狂吸收着天规锁链的光，锁链发出金属扭曲的刺耳呻吟，“玉帝他……”
“管他呢。”孙小朵突然咧嘴笑了，火尖枪往天上一指，枪尖挑破云层，露出一线金光，“先把这九字真言刻进每个神仙的骨头里再说！”
风卷着她的话音往凌霄殿方向去了。
云端那道千丈金影突然发出暴怒的嘶吼，他的指尖已经插进天规锁链，鲜血顺着锁链滴下来，在云幕上晕开狰狞的红，腥气隐约可闻。
而在更远处，被菩提法相碎片滋养的民意光点正在重新凝聚。
这一回，每粒光里都多了行小字：“我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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