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京城已然沉睡。白日里的喧嚣繁华，尽数被浓稠如墨的夜色吞噬，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间回荡，显得空旷而遥远。
东宫，文华殿深处，一间平日里绝少有人踏足的密室，此刻却灯火通明。
这间密室的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字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由朱雄英亲手绘制的世界舆图。舆图中央，大明的疆域如雄狮盘踞，而其东南方向，一片形如番薯的岛屿，被朱笔圈出，旁边标注着两个字：台湾。
一个身形瘦削、风尘仆仆的黑衣人正单膝跪在地上，他的气息微弱却稳定，眼神中透着一股完成使命后的坚毅。他便是梅殷派出的心腹死士，历经九死一生，横渡海峡，再从福建一路狂奔至京城，带来的不仅是消息，更是关乎国运的警钟。
“殿下，此乃梅大人冒死测绘的红毛夷‘热兰遮城’之详细图纸，以及卑职拼死带回的几样物证。”
黑衣人颤抖着双手，从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铁盒中，取出几样东西。
一张用细密笔法绘制于羊皮上的棱堡平面图，上面用汉字与符号标注着火力点、兵营、仓库的位置，甚至连巡逻兵的换防时间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几颗铅制的弹丸，比大明制式的鸟铳铅弹要大上一圈，入手沉重。
一小块剪下来的红白蓝三色布料，颜色鲜艳，与中原的染织风格迥异。
最后，是一份用药水浸泡过的密信。
朱雄英的目光在那些物证上一一扫过，神色凝重如水。他没有先看图纸，而是亲自上前，将那名死士扶起。
“辛苦了。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林七。”
“好，林七，朕记住你了。你此番立下不世之功，先下去休息疗伤，朕重重有赏。”朱雄英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挥手让亲卫将其带下，妥善安置。
待密室中只剩下自己，朱雄英才缓缓展开那张羊皮图纸，将其与自己沙盘上那个简陋的黑石模型对比。细节的丰富程度，有如云泥之别。
热兰遮城：主体为双层棱堡结构，分内外两城。外城墙高三丈，厚一丈五，以糖水、糯米汁、砂、蚵壳灰调和的三合土砌成，坚逾钢铁。共设炮位三十六座，皆为二十四磅长管加农炮，射程可达三百步，覆盖整片海湾。
兵力：常驻红毛夷士兵约六百人，皆配火绳枪，另有从南洋招募的土着佣兵近千人。其士兵训练有素，队列严整，火枪齐射威力惊人。
补给：每月初七，有悬挂同色旗帜的大船从南洋巴达维亚（今雅加达）而来，运送火药、粮食与人员。此乃其命脉所在。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在朱雄英的心上。这不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海盗，而是一支组织严密、装备精良的正规殖民军队。他们正在台湾南部，以惊人的速度，打造一个坚固的军事据点。
“三百步的射程……二十四磅加农炮……”朱雄英喃喃自语。这个火力水平，已经超越了此时大明水师的任何一种舰载火炮。若非“先驱号”上的“神机铳”横空出世，大明的舰队甚至无法在对方的岸防火力下靠近海岸线。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分秒不曾停歇。他预见到了威胁，但威胁的严峻程度，依旧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在那片被圈出的岛屿上重重一点。
“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拉动了墙角一根不起眼的铜铃拉索。清脆的铃声在夜色中传出，三道影子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文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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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密室之中，灯火摇曳，映照着三张神情各异的脸庞。
解缙，海洋技术总署总署，太孙的首席智囊，神色中带着一丝被半夜紧急召见的疑惑与凝重。
宋濂成，国宝级总匠师，“先驱号”的总设计师，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水与机油的痕迹，显然是从龙江船厂的工地上直接被接过来的。
还有一人，是皇太孙亲卫营指挥使，林观。他一身玄甲，身形如铁塔，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锐利如刀。
“诸位，深夜召集，事出紧急。”
朱雄英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张羊皮图纸铺在了中央的沙盘之上。
“这是梅殷，从朕的‘海外领地’——台湾，传回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情。”
“台湾？”解缙闻言一惊，他知道太孙对这个岛屿异常重视，却不知上面竟已有了如此惊人的变故。
宋濂成与林观更是面露不解，在他们的认知里，那只是一个盘踞着生番海寇的蛮荒之地。
朱雄英的目光扫过三人，沉声道：“诸位请看，这便是盘踞在台湾南部的西夷势力，他们自称荷兰人。这是他们建立的堡垒，这是他们的武装，这是他们的补给线。”
随着朱雄英的逐一讲解，密室内的空气仿佛一点点凝固。解缙的眉头越锁越紧，他从那座结构精密的棱堡和严整的军备中，嗅到了远超倭寇的巨大威胁。宋濂成则死死盯着图纸上的火炮规格，额头渗出了冷汗，作为大明最顶尖的工匠，他比谁都清楚那“二十四磅加农炮”意味着什么。
林观的拳头，则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握紧。
“殿下，”解缙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此等西夷，船坚炮利，其志不小。若任其在台湾坐大，恐成我东南心腹大患！”
“大患？”朱雄英冷笑一声，他走到那巨大的世界舆图前，拿起一根长杆，猛地指向台湾岛。
“解学士，你的眼光，只看到了‘患’，却未看到‘机’！你们都过来，朕今日，便让你们看看，这天下大势，究竟为何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昂与穿透力。
“你们看我大明版图，东临大洋，看似无边无际，实则不然！”他的长杆在舆图上划出一条弧线，从日本列岛，经琉球群岛，到台湾，再到南边的吕宋（菲律宾）、马来半岛。
“自北向南，这一连串的岛屿，如同一条天然形成的锁链，将我大明死死地锁在了这片大陆之上！朕，称之为‘第一岛链’！”
“第一岛链”！
这个超越了整个时代的地缘政治概念，如同惊雷一般，在解缙与宋濂成的心头炸响。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看待过大明的海疆。在他们眼中，海洋是天堑，是屏障，此刻在朱雄英的描述下，却成了一座无形的囚笼！
朱雄英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台湾岛上。
“而台湾，便是这条锁链最核心、最关键的一环！它位于中央，如同一把巨大的锁芯！若此岛在我手，则向北可时刻威慑倭国，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向南可俯瞰整个南洋，将富庶的贸易航线尽收囊中。我大明舰队可随时从此出发，东入大洋，南下西洋，海阔天空，再无阻碍！届时，这道锁链，便是我大明守护海疆的‘海上长城’！”
他的语气一转，变得无比森寒。
“但反之，若此岛落入西夷之手，这把锁芯，便掌控在了他人手中！他们可以随时锁死我南北航道，截断我海上生机。这柄海上长城的钥匙，将变成一柄直插我大明腹心的尖刀！今日是荷兰人，明日便可能是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他们会以此为基地，不断蚕食我沿海，骚扰我商路，我大明将被彻底困死在陆地之上，永无出头之日！”
一番话，振聋发聩！
解缙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瞬间明白了朱雄英的深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边防问题，而是关乎整个国朝未来百年、甚至数百年命运的战略定位问题！台湾的得失，将直接决定大明是成为一个内敛的大陆帝国，还是一个开拓的海洋帝国。
宋濂成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看着那艘已经初具雏形的“先驱号”模型，终于明白了太孙殿下为何要倾尽心血，打造这样一艘前所未有的海上巨兽。原来，它的战场，竟是如此广阔！
“殿下……”解缙的声音有些干涩，“臣，明白了。此岛，非取不可！”
“没错。”朱雄英将长杆放下，目光如电，“不但要取，而且要快！要抢在他们将堡垒修得更坚固、运来更多大炮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拔除这颗毒钉！朕的‘宣慰南洋’联合船队，只是一个幌子。其真正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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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内的气氛，瞬间从战略分析的凝重，转向了战前策划的肃杀。
朱雄英坐回主位，冷静地开始布置任务，他的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而清晰，仿佛已经在心中推演了千百遍。
“此战，名为‘惊蛰行动’。取万物复苏，春雷乍响之意。朕要的，就是一击必杀！”
“第一，兵力配置。”他看向林观，“林指挥，朕命你即刻持朕的密令南下福建。从福建水师中，秘密挑选三千名最为精悍、水性最好的士兵。他们将是第一批换装‘神火枪’与‘神机铳’的部队。由你亲自督导，进行为期两个月的抢滩登陆、丛林作战与协同攻击训练。”
“卑职遵命！”林观轰然应诺，眼中战意升腾。
“第二，后勤保障。”他转向解缙，“解学士，你负责以海洋技术总署的名义，在福建沿海设立数个‘航运中转站’，名义上是为了‘宣慰船队’提供补给。但实际上，要秘密囤积足够五千人作战三月之久的粮草、弹药、药材。建立一条从福州到泉州，再到澎湖的海上秘密补给线。朕要确保，大军一动，粮草先行，绝无后顾之忧。”
“臣，领命！”解缙躬身作揖，他知道，这将是一项无比繁琐却至关重要的任务。
“第三，战术安排。”朱雄英的目光转向了宋濂成。“宋老，‘先驱号’的进度，必须再快！朕给你最后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它必须正式下水，形成战力！此战，我们将进行一场前所未闻的‘降维打击’！”
他站起身，在沙盘上比划着。
“‘先驱号’及两艘护卫舰，将组成突击舰队。利用‘神机铳’远超敌寇的射程，在他们岸炮的攻击范围之外，对热兰遮城进行饱和式炮击！我们不必摧毁它，只需要压制住它的火力，摧毁其指挥系统。”
“与此同时，”他指向棱堡一处图纸上标注的防御死角，“林观率领的三千精锐，乘坐吃水浅的福船，从这里抢滩登陆。登陆之后，以十人为一作战小组，用‘神火枪’的五倍射速，对敌军进行交叉火力清除。他们的火绳枪每一次装填，足够我们的士兵打出五轮齐射！这不是战争，是一场屠杀！朕要在一个时辰内，结束陆地战斗！”
“第四，善后治理。”他最后对解缙说道，“一旦占领全岛，立刻颁布‘大明台湾府告谕’，宣布此地自古以来便为中华之土，如今王师光复，所有原住民、汉人移民，皆为大明子民。废除荷兰人的一切苛捐杂税，丈量田亩，分发土地，开办学堂。用最快的速度，建立起稳固的统治体系。同时，修复并加强热兰遮城，将其变成我们大明刺向大洋的矛头！”
兵力、后勤、战术、政治，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一套精密、立体、超越时代的作战计划，在朱雄英的口中，被清晰地勾勒出来。解缙与宋濂成听得心神激荡，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大明舰队无情的炮火下，那座西式棱堡浓烟滚滚；看到了大明精锐如猛虎下山，用手中无敌的神器，将那些红毛夷打得溃不成军。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这是一场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碾压式宣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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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已是寅时。
解缙等人带着满心的震撼与使命感，悄然退去，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密室中，又只剩下朱雄英一人。
他没有丝毫倦意，独自走到那巨大的世界舆图前。他的目光，早已越过了台湾。
那根长杆，从台湾出发，轻轻点向了南方的吕宋群岛（菲律宾），那里是西班牙人的势力范围，是白银航线的东方终点。
然后，长杆继续向西南滑去，指向了马六甲海峡，那个被誉为“海上十字路口”的咽喉要道。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西方，那片蔚蓝色的，名为印度洋的广阔水域。
“台湾，仅仅是第一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低声回响，充满了无尽的渴望与野心。
“朕要的，不是一个万国来朝的虚名，而是一个用钢铁和火焰铸就的日不落帝国。朕要让大明的龙旗，插遍这颗星球上所有富饶的土地和重要的航道。”
窗外，天际已然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一个属于大明的，波澜壮阔的海洋时代，也将在无人知晓的暗流下，随着这场代号“惊蛰”的秘密行动，正式拉开序幕。
朱雄英的眼中，倒映着整个世界的版图，星辰大海，尽在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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