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还是不卖？这看似艰难的选择，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答案其实异常清晰。金国的老百姓，或者说这片苦寒之地上挣扎求存的人们，最大的“优点”或许就是——认命。尤其是当他们还信着长生天，拜着佛祖菩萨的时候。再大的冤屈、再深的苦难，只要跪在神佛前，把憋屈捣鼓成几句含糊不清的祷词，仿佛那口气就能顺下去。临走时，还不忘把兜里仅剩的、能买块粗饼的俩铜子儿，虔诚地塞进功德箱。穷，就得认命。这是祖祖辈辈刻在骨头里的生存法则。
昌隆杂货商行的侧门，便是这“认命”哲学的最佳诠释场。长长的队伍在深雪中蜿蜒，像一条冻僵的蛇。队伍里的人，个个揣着手，佝偻着背，口鼻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不时有人“嘶哈”着倒吸冷气，或者用力一擤，将冻出来的清鼻涕甩在雪地上。队伍两旁，是他们赖以生存、如今却急于脱手的“财富”——牛羊。牲畜们不安地踏着蹄子，在雪地里刨出杂乱的印子，哞哞、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混杂着牲口排泄物那热腾腾的腥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形成一种荒诞又绝望的热闹。
日头渐高，临近午饭口。商行那扇厚重的棉门帘被掀开，先前挂价牌的管事掌柜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和气生财”笑容。他对着冻得瑟瑟发抖的队伍团团抱拳：
“诸位爷！诸位老少爷们儿！辛苦啦！实在对不住！这眼瞅着到饭点了，伙计们也得轮班垫补一口，咱们暂时歇息片刻。放心！饭后立刻开工，绝不耽误大家！”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体恤民情”的慷慨：
“天寒地冻的，不能让大伙儿空着肚子干等！咱们后厨大师傅特意熬了几大锅热腾腾的羊杂汤，蒸了黄油卷子，还有炒米！东西简单，就是图个热乎气儿！大家伙儿对付一口，暖暖身子！招待不周，多多担待！”
他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露出一丝“为难”：
“就是……这人实在太多，我们准备不足，碗筷实在不够。委屈大家伙儿，咱们分批来吃！放心，羊杂汤管够！卷子管够！一定让大家伙儿吃上口热的！”
“掌柜的仁义啊！”
“感谢大掌柜！”
“昌隆号真是积善行德！”
队伍里立刻响起一片带着感激涕零意味的应和声。冰冷的绝望似乎被这“热羊杂汤”的承诺冲淡了一丝。人们搓着手，跺着脚，仿佛那口热汤就是此刻最大的慰藉。掌柜的在一片称颂声中，笑容可掬地作揖退回铺内。一个伙计麻利地取下门外挂着的价目牌，也跟着闪了进去。
收购点在侧门。一张破旧的桌子后，坐着面无表情的账房先生，手里捏着笔。一个小伙计负责点数，扯着嗓子报数。另一个则板着脸，负责复核唱数：“张三！羊！二十只！确认无误！” 唱罢，主家便像完成某种交割仪式般，将牲口赶进商行后院那个大围栏。然后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票据，挤到前边柜台去换铜钱或银票。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账房先生、点数伙计、唱数伙计都回到了冰冷的桌案后。队伍立刻像嗅到血腥的鱼群般骚动起来，向前涌动。
“开始了！开始了！”
“快！轮到我们了！”
人们急切地催促着。
然而，账房先生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商铺的正门方向，眼神飘忽，似乎在等待什么。点数伙计也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算筹。这诡异的沉默和等待，像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终于，那扇棉门帘再次掀开。还是那个小伙计，手里抱着那块熟悉的价目牌。他目不斜视，在无数道骤然聚焦、充满恐惧与祈求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侧门旁，踮起脚，将牌子重新挂回那个醒目的钉子上。
新刷的墨迹，在惨淡的天光下，刺眼得如同血书：
收羊：叁佰伍拾文\/只
收牛：肆贯伍佰文\/头
嗡——！
人群瞬间炸了锅！比之前更加狂暴的声浪冲天而起！
“三百五？！” 一个刚才还庆幸喝到热汤的老牧民，此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一顿饭的功夫！就一顿饭的功夫！又降了五十文？！苍天啊！”
“让你个败家玩意儿早起直接来！你偏要等！说什么再捂捂！捂！捂你娘的头啊！这下好了！五十文！五十文啊！全家的活路都让你捂没了！” 一个汉子对着身边的婆娘疯狂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那妇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唉唉唉！吵什么吵！卖不卖？不卖让开！后边的！该谁了？赶紧！” 唱数的伙计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声音冰冷，毫无波澜。他看惯了这种场面，眼神里只有麻木的催促。
被点到名的那个二道贩子，脸色灰败如死人。他看着圈里那些当初花四百多文买来、如今瘦了一圈的羊，又看看牌子上那刺目的“叁佰伍拾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血沫般的绝望：
“我……卖！
整个收购过程在昌隆号有条不紊的“高效率”下，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最终的数字，冰冷得如同这北境的寒冬：
四十万只羊，均价两百六十文一只。
八万头牛，均价四贯一头。
这庞大的数字背后，是无数牧民破产的哀嚎，是无数家庭过冬希望的彻底破灭，更是整个金国北境畜牧根基被连根拔起的惨烈景象！
更令人绝望的绞索还在后面。极少数不甘心被如此宰割、试图自己宰杀牲畜卖肉挽回些许损失的二道贩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冻得半死的牲口肉来到集市，却发现：
昌隆号关联的肉铺里，上好的牛肉赫然挂着牌子——每斤比他们的肉便宜整整二十文！而且，昌隆号的肉铺货源充足，品质稳定，童叟无欺。谁会为了照顾你一个走投无路的小贩的“亲戚朋友关系”，放着便宜又可靠的大商号不买，去买你那贵了二十文的肉呢？
“欲哭无泪……欲哭无泪啊！” 二道贩子看着自己摊前门可罗雀，再看看昌隆肉铺前的人头攒动，彻底崩溃了。他们最后的挣扎，被昌隆号用规模优势和价格屠刀轻松碾碎。
“好吧，好吧……不玩了，玩不起……” 他们失魂落魄地拖着剩下的、已经开始变质的肉，再次回到那个吞噬了他们一切的昌隆号收购点。然而，迎接他们的价目牌上，数字已经变成了：
收羊：贰佰文\/只
收牛：叁贯捌佰文\/头
“怎么……怎么又……” 他们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割肉也卖……” 最终，只剩下这句带着血泪的认命低语，消散在呼啸的北风中。
昌隆号那黑洞洞的后院大围栏，像一张贪婪的巨口，无声地吞噬着最后的血肉。风雪依旧，而这片草原的生机与元气，已然随着那四十万只羊、八万头牛的廉价转移，被彻底抽空。留下的，只有白茫茫的雪原，和无数被“绝户釜”彻底煮熟、敲骨吸髓后空荡荡的躯壳。认命？是的，他们最终都认了。只是这认命的代价，是这片土地未来数十年都难以愈合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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