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弥漫的气息，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与腐臭，在沈微连日来的擦拭、换药、以及那奇异药膏持续散发的清冽气息中，渐渐被压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清苦药汤的余韵、温盐水洁净的味道、还有牛油灯燃烧时特有的、带着暖意的淡淡油烟味。空气不再粘稠如毒瘴，虽然依旧带着伤病之地特有的沉重，却终于透出了一丝属于“生”的、微弱的清新。
萧砚依旧虚弱地躺在行军榻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素瓷，不见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但深紫的死气已然褪尽。胸口那处致命的箭创，被重新更换的、厚实的琥珀色凝胶覆盖着，边缘的红肿虽然未消，却不再有脓血渗出，只留下一种愈合中的、紧绷的暗红。他的呼吸悠长而浅，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沈微紧绷的心弦。但至少，那微弱却稳定的脉搏，如同永不干涸的细流，始终在她指尖下顽强地搏动着，证明着生命的火焰未曾熄灭。
沈微侧身坐在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榻边。三天三夜衣不解带的守护，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她依旧穿着那身沾满凝固血污和尘灰的夹袄，狼狈不堪。散乱的发髻只用一根磨秃了头的木簪勉强固定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憔悴、布满细小冻裂口子的脸颊旁。眼下的青影浓重得如同墨染，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唯有那双眼睛，在凝视着萧砚时，依旧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永不坠落的星辰，承载着疲惫至极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固执的专注与温柔。
她一手端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苦涩气息的药汤。另一只手，则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扶着萧砚的头，让他枕在自己同样沾满污渍的臂弯里。他的身体沉重而无力，每一次移动都让沈微本就酸痛的臂膀发出无声的抗议。
“慢一点…”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耗尽气力的虚弱，却异常温柔。她用小木勺舀起一点点深褐色的药汁，凑到萧砚干裂的唇边。
萧砚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张开嘴，动作牵动着胸口伤处的钝痛，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温热的药汁滑入口中，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刺激着虚弱的味蕾。他本能地抗拒着，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别开头。
“乖…”沈微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哄劝的、近乎宠溺的意味，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抚了抚他汗湿的鬓角，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喝下去才能好起来…”
那微凉的指尖触碰带来的安抚，似乎比言语更有力量。萧砚紧绷的下颌微微放松，顺从地咽下了那一小口苦涩的药汁。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着，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煎熬。
沈微看着他隐忍痛楚的模样，心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她强忍着翻腾的酸楚，继续耐心地、一点点地喂着。每一次喂药，都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专注的目光，轻柔的动作，低哑的安抚，构成了军帐昏暗光线下唯一温暖的画面。
喂完最后一口药，沈微小心翼翼地将萧砚的头放回枕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她用一块煮过拧干的白布，蘸了温盐水，极其细致地擦拭着他唇边残留的药渍，还有额头上新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怜惜，拂过他苍白的脸颊，掠过他紧锁的眉峰，仿佛要将他所有的痛苦都轻轻抚平。
萧砚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而浓烈的情绪。劫后余生的恍惚，重伤带来的虚弱与痛楚，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但更多的，是眼前这张憔悴不堪、布满血污尘灰、却为他亮起整个世界的脸庞！是她不顾一切、从千里之外奔赴而来的决绝！是她握刀剜肉时的冷静疯狂！是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的疲惫守护！是她此刻这笨拙却极致温柔的每一个动作！
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而酸涩的洪流，在他冰冷僵硬的胸腔里汹涌冲撞，几乎要破腔而出！那不仅仅是被救赎的感激，更是一种灵魂深处被彻底点燃、再也无法压抑的悸动与渴望！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沈微沾满污渍的侧脸上。
指尖，带着重伤初醒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终于触碰到了沈微正在为他擦拭脸颊的手腕。
那触感，冰凉而真实。
沈微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如同被电流击中，浑身瞬间僵硬！她愕然抬眸，猝不及防地撞入萧砚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之中！
他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般锐利冰冷，此刻盛满了太多她读不懂、却又让她心尖发颤的浓烈情绪！那里面有重伤的虚弱，有痛楚的隐忍，但更深邃的，是一种仿佛燃烧着火焰的、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专注！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情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牛油灯昏黄的火苗在两人视线交汇处无声跳跃，将彼此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对方的瞳孔深处。空气中弥漫的药味、血腥余韵、以及两人身上混杂的汗味、尘灰味、药膏味，此刻都奇异地淡去，只剩下一种无声的、滚烫的张力在蔓延。
萧砚的指尖，在她布满细小伤口和冻疮的手腕皮肤上，极其轻微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摩挲了一下。那微小的动作，传递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力量和渴望。
沈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彻底失控！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冲撞！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被他触碰的手腕处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脸颊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滚烫的红晕，瞬间压过了原本的苍白憔悴！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夺走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和他指尖那冰冷却又无比灼热的触感！
“你…”萧砚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发出了苏醒后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字音。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带着重伤特有的气短和虚弱，却异常清晰地撞入沈微的耳中，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怎么…来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微心中那道强行封闭的、名为“恐惧”与“后怕”的闸门！
“我…”沈微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酸涩肿胀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瞬间就红了，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几天来强撑的冷静、无畏、坚强，在这个简单的问题面前，土崩瓦解！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无助、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堤防！
“他们说…说你…身中数箭…重伤昏迷…军医…军医都…”她哽咽着，语无伦次，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萧砚盖着的薄毯上，也砸在他触碰着她手腕的指尖上，滚烫灼人。“…我…我怕…我怕再也…”
最后几个字，她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化作汹涌的泪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军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萧砚的心，在她汹涌的泪水和破碎的哽咽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疼、愧疚和巨大满足的复杂痛楚！他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看着她为自己担忧恐惧到如此地步，看着她不顾一切、抛下所有奔赴这生死之地的决绝…胸中翻涌的情愫再也无法抑制！
他握住她手腕的左手，猛地用力收紧！用尽了他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仿佛要将她冰冷颤抖的手指永远地烙印在自己的骨血里！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珍视！
“傻…”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宠溺的温柔。深邃的眼眸里，水光氤氲，不再是痛楚的生理泪水，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疼惜与爱意。“…哭…什么…”
他的拇指，极其笨拙地、却异常轻柔地在她布满泪痕和污渍的手背上蹭了蹭，试图抹去那滚烫的湿意。
沈微被他这笨拙却无比温柔的触碰安抚着，哭得更凶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苍白虚弱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再也无法隐藏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情意，一股巨大的、不顾一切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
什么身份！什么阶级！什么藩王世子！什么商贾庶女！
在这一刻，在经历了地狱般的生死挣扎之后，在劫后余生的狂喜面前，统统都化作了无足轻重的尘埃！
她猛地反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萧砚那只骨节分明、却依旧冰凉的手！仿佛要将他所有的虚弱和寒意都驱散，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萧砚！”她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不顾一切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你…你答应我！答应我…好好活着！不许…再吓我了！不许…再丢下我！”
她的目光灼灼，带着泪光，带着后怕，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祈求，死死地锁住他的眼睛！
萧砚看着她泪光闪烁、却异常执拗坚定的眼眸，感受着她双手传来的、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力量，胸中那汹涌的情愫如同决堤的江河，再也无法阻挡！
他反手，更加用力地、无比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回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冰冷与温热的肌肤紧紧相贴，传递着彼此灵魂最深处的悸动！
“好…”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嘶哑，却带着一种重逾千钧的承诺力量，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沈微的心上。“…此身…若存…”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寒潭，此刻却清晰地映着沈微泪眼婆娑的倒影，翻涌着浓烈到极致的情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必不负卿！”
四个字，字字千钧！
如同惊雷炸响在沈微的灵魂深处！
所有的泪水，所有的呜咽，所有的恐惧与后怕，在这一刻，都被这滚烫的、重逾生命的承诺所抚慰、所填满！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甜蜜、酸楚、狂喜、心安…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将她彻底淹没！
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如同捣蒜！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却是滚烫的、带着巨大喜悦和满足的泪水！她将脸深深地埋进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之间，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彼此的手背，也浸湿了萧砚的衣袖。
萧砚静静地看着她埋首在自己手边哭泣，感受着手背上那滚烫的湿意和轻微的震动。胸口的伤处依旧传来阵阵钝痛，高烧后的虚弱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宁和满足感充盈了他的整个灵魂。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更加稳定地、更加坚定地回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带着无尽怜惜地摩挲着，仿佛在无声地描绘着一个永恒的誓言。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紧紧交握的手，成为这简陋军帐中最温暖、最动人的风景。药香在空气中静静流淌，仿佛也沾染上了这劫后余生、心意相通的甜蜜气息。所有的身份鸿沟，所有的现实阻碍，所有的风雨飘摇，都被这方寸之地隔绝在外。这一刻，只有彼此，只有这紧握的双手，只有这沉甸甸的、用生死换来的承诺。
帐帘被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
甲三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汤，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冰冷的金属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榻边那紧紧相握、无声流淌着巨大情愫的双手上。
他的脚步顿住了。
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默默地、如同守护着某种神圣之物般，立在帘外的阴影里。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几上。
帐内，烛火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曳。
交握的双手，在昏黄的光晕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永恒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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