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是把窗外腊月里的寒风都滤得软了些。林阳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数字，指尖悬在回车键上半天没动——第三行的季度营收数他已经核对了三遍，可每次目光扫过去，都像隔着一层雾，脑子里反复跳出来的，还是早上爸爸打来的那通电话。
手机还放在键盘旁边，屏幕亮着，停留在和爸爸的通话记录页面。通话时长四分二十三秒，不长，却足够让他这一整天都像揣着颗温温的糖，又甜又有点发慌。他记得电话接通时，先传来的不是爸爸的声音，而是医院走廊里特有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嘈杂：护士推着治疗车的轱辘声，远处病房里隐约的说话声，还有某个房间传来的、没调小音量的新闻播报声。然后才是爸爸的声音，比上次视频时听着轻快些，却还是带着点掩不住的沙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没歇透。
“阳阳，忙不忙？不忙的话跟你说个事儿。”爸爸的语气里藏着笑意，林阳甚至能想象出他站在病房门口，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可能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那是爸爸高兴时的习惯动作，以前家里有好事，他就总这样。
“不忙爸，您说。”林阳赶紧把手里的鼠标放下，身体往椅子后背靠了靠，耳朵凑得更近了些。办公室里同事们都在低头忙自己的事，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手机里传来的、爸爸的声音。
“今天早上主任来查房，跟我说你妈那情况，真是超出预期了。”爸爸顿了顿，像是在找最合适的词，“主任说，你妈这身体素质，在咱们科里都算好的，一般人从IcU出来得三四天，她两天就转普通病房了，今天早上护士给喂了点小米粥，都喝下去了，没吐。”
林阳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机，塑料壳的边缘硌得掌心有点疼，他却没在意。IcU那两个字母，在妈妈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一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里。他还记得妈妈刚进IcU那天，爸爸在电话里声音发颤，说“里面不让家属进，只能在外面等消息”，那时候他正在外地出差，挂了电话就盯着高铁窗外飞速倒退的树，眼泪怎么都忍不住。现在听到“转出IcU”，听到“能喝小米粥”，他鼻子突然一酸，赶紧吸了吸鼻子，怕爸爸听出来。
“那……妈现在精神怎么样？能说话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可尾音还是有点发飘。
“能，就是还没力气，说不了太长。”爸爸的声音里带着点欣慰，“刚才我跟她讲，说给你打电话报平安，她还跟我摆手，说让你别惦记，好好工作。对了，主任还说，照这个恢复速度，大概七天就能下床慢慢活动了，半个月伤口长好，就能安排第四次化疗。你放心，这边有我呢，我天天在这儿陪着，护士也都挺照顾的。”
“嗯，我放心。”林阳点头，明明知道爸爸看不见，可还是忍不住做出这个动作。他想象着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应该比之前在IcU里好多了吧？脸色会不会稍微红润点？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就算不舒服，也会强撑着笑？
挂了电话，林阳盯着手机屏幕愣了好一会儿。旁边的同事小张端着咖啡走过，看到他这副样子，敲了敲他的桌子：“林阳，发什么呆呢？刚才领导还问你那报表什么时候弄好呢。”
“啊？哦，马上，马上就好。”林阳回过神，赶紧把注意力拉回到电脑上。可手指刚碰到键盘，脑子里又飘远了——妈妈喝小米粥的时候，是爸爸喂的吗？粥会不会太烫？护士有没有说接下来还能吃点别的流食？爸爸在医院吃什么？会不会又随便对付一口？
这样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像春天里的草，挡都挡不住。他勉强把报表做完，核对的时候又错了两个地方，被领导叫到办公室提醒了一句：“林阳，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状态不太对，要是家里有事，就跟我说，能调休就给你调休。”
林阳心里一暖，又有点愧疚。他知道领导是好意，可他不想因为家里的事影响工作——妈妈和爸爸一直跟他说，“工作要踏实，别让人操心”，他不能让爸妈失望。“没事李哥，可能就是最近有点没休息好，我调整调整就好了。”他笑着摇摇头，把报表放在领导桌上，“您放心，下次肯定不会出错了。”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林阳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腊月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冷，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窗外的天已经有点暗了，马路上的车灯连成一串，像流动的光河。他想起以前这个时候，妈妈肯定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炖着排骨，包着饺子，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放着跨年晚会的预告，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跟妈妈搭话。那时候的日子，安稳得像一碗温热的粥，他从来没觉得有多珍贵，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常，是最难得的幸福。
晚上下班，林阳没像往常一样去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吃饭，而是绕到了家附近的菜市场。已经是傍晚，菜市场里的摊位大多都收了，只剩下几个卖蔬菜和水果的摊位还亮着灯。他走到一个卖苹果的摊位前，拿起一个苹果闻了闻——妈妈爱吃苹果，尤其是面苹果，以前每次买，妈妈都要先捏一捏，说“软一点的好咬，还甜”。
“小伙子，要苹果啊？这是刚到的烟台苹果，甜得很，给家里老人买吧？”摊主是个中年阿姨，笑着递给他一个塑料袋。
“嗯，给我妈买的，她牙口不好，要软一点的。”林阳拿起几个苹果，仔细地捏了捏，像妈妈以前那样。
“那你放心，我给你挑几个面的，保证甜。”阿姨手脚麻利地帮他装苹果，“现在这时候，家里老人要是身体不好，可得多吃点水果补补维生素。”
林阳心里一动，又多买了点香蕉和橙子——香蕉软，妈妈能吃，橙子水分多，爸爸可以剥了给妈妈榨点汁。付完钱，他提着水果往家走，脚步比平时慢了些。路上遇到一对一家三口，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刚买的年货，爸爸则背着孩子的书包，嘴里念叨着“慢点跑，别摔着”。看着他们的背影，林阳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每次过年，爸爸都会背着他去买鞭炮，妈妈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糖，走几步就叫他停下来吃一颗。
那时候的冬天好像没这么冷，风好像也没这么硬。
回到家，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林阳把灯打开，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还放着他上次回家时，妈妈给他织的毛衣，米白色的，领口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妈妈手巧，以前总爱给他们父子俩织毛衣、织围巾，说“外面买的不如自己织的暖和”。他走过去，拿起毛衣摸了摸，毛线还是软乎乎的，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应该是妈妈住院前晒过的。
他把买的水果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餐桌旁，他拿出手机，想给爸爸发个消息，问问妈妈今天晚上吃了什么，可又怕打扰他们——爸爸可能正在给妈妈擦身子，或者护士正在查房。犹豫了半天，他只发了一句“爸，我到家了，你们早点休息”，然后附上了一张水果的照片，又加了一句“我买了点水果，等周末我去看你们的时候带过去”。
没过多久，爸爸就回了消息，是一段语音。林阳点开，里面传来爸爸的声音，还有妈妈轻轻的说话声。“阳阳，不用带水果，医院旁边就有水果店，我每天都给你妈买。你妈刚才还问你吃饭了没，让你别总吃外卖，自己做点饭吃。”然后是妈妈的声音，很轻，有点断断续续的：“阳阳……别……惦记……好好……吃饭。”
林阳听着妈妈的声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赶紧擦干眼泪，回复道：“妈，我知道了，我今晚自己煮面条吃。您也早点休息，明天我再给您打电话。”
放下手机，林阳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还有上次妈妈来给他带的鸡蛋和西红柿，还有一包速冻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那是他最爱吃的馅。他拿出速冻饺子，往锅里倒了点水，然后坐在灶台边，等着水开。
水开的声音咕嘟咕嘟的，像是在唱一首单调的歌。林阳盯着锅里的水泡，又想起了妈妈煮饺子的样子。妈妈煮饺子的时候，总爱放一点盐，说“这样饺子不容易破”，煮好后，会先盛一碗给爸爸，再盛一碗给她，最后才给自己盛，还总把碗里的饺子往他们父子俩碗里夹，说“我不爱吃饺子，你们多吃点”。其实他知道，妈妈不是不爱吃，是想让他们多吃点。
饺子煮好了，林阳盛了一碗，放在餐桌上。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白菜和猪肉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可他却觉得没什么味道——没有妈妈煮的饺子好吃，也没有妈妈做的蘸料香。妈妈做的蘸料，会放一点醋、一点酱油，再加点蒜末和香油，有时候还会放一点辣椒油，吃起来又香又开胃。
他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就放下了筷子。收拾好碗筷，他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外面的夜空很黑，星星很少，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昏昏沉沉的。他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家里的阳台会挂满妈妈腌的腊肉和香肠，窗户上会贴着爸爸写的春联，门口会挂着红灯笼，屋里热热闹闹的，满是年味。可今年，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林阳依旧在工作和牵挂中度过。白天上班，他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可还是会时不时地走神。有一次开部门会议，领导问他对下一季度的工作计划有什么想法，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在想妈妈今天有没有下床活动。好在同事们都很照顾他，每次他走神的时候，旁边的小张都会悄悄提醒他，领导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多注意休息。
晚上回到家，他每天都会给爸爸发消息，问问妈妈的情况。爸爸也会每天跟他汇报：“今天你妈能坐起来一会儿了，还看了会儿电视”“护士说你妈恢复得不错，明天可以试着吃点鸡蛋羹了”“你妈今天跟隔壁床的阿姨聊了会儿天，心情挺好的”。每次看到这些消息，林阳都会觉得心里踏实些，可一想到自己不能在身边陪着，又会觉得愧疚。
周末的时候，林阳去了医院。他提前买了妈妈爱吃的软糖，还有爸爸用的保温杯——医院里的水凉得快，爸爸总用凉水漱口，他怕爸爸着凉。到了病房门口，他先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很安静，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妈妈的病床上。妈妈正靠在枕头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爸爸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给她削苹果。听到开门声，他们同时抬起头，看到是林阳，眼里都露出了笑意。
“阳阳，你来了。”爸爸放下手里的苹果刀，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不是让你别带东西吗？你看你，又乱花钱。”
“爸，也没买什么，就是给您买了个保温杯，您以后喝水方便。”林阳走到病床边，看着妈妈，“妈，您感觉怎么样？”
妈妈笑着点点头，想伸手摸他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还是没力气。“好多了……你……工作……不忙吗？”
“不忙，我跟领导请假了，今天陪您一天。”林阳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很凉，也瘦了好多，手腕上的骨头都能摸得出来。他心里一阵难受，却还是笑着说：“妈，您看您恢复得多快，主任都说您身体素质好呢。”
“是啊，你妈这身体，比我都好。”爸爸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递到妈妈嘴边，“今天早上主任还说，再过几天就能下床走两步了。”
妈妈咬了一口苹果，慢慢嚼着，然后看着林阳：“阳阳……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嗯，我知道。”林阳点点头，眼眶又有点红了。他赶紧转移话题，跟妈妈聊起了公司里的事，聊起了小区里的变化，聊起了以前过年的时候发生的趣事。妈妈听得很认真，偶尔会笑一笑，爸爸也在旁边补充几句，病房里的气氛渐渐暖和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午。林阳要走的时候，妈妈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阳阳……下次……再来……”
“嗯，我明天再来看您。”林阳帮妈妈掖了掖被角，“您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走出医院，林阳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西斜了，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他想起刚才在病房里，妈妈虽然没力气，可眼神却很亮，爸爸也比之前精神了些，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知道，妈妈的恢复还需要时间，第四次化疗也会很辛苦，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林阳几乎每天都会去医院看妈妈。妈妈的恢复速度确实很快，七天后，真的能下床慢慢活动了。第一次下床的时候，爸爸扶着她，林阳在旁边跟着，妈妈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可脸上却带着笑。“你看……我能……走了……”她看着林阳，眼里满是骄傲，像个孩子一样。
又过了几天，妈妈的伤口基本长好了。主任来查房的时候，跟他们说，等过完除夕，就安排第四次化疗。“这次化疗前，你妈的身体状态不错，应该能更好地耐受化疗。”主任的话，让他们一家三口都松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除夕前一天。林阳提前给公司请了假，打算除夕那天在医院陪着爸妈。他去超市买了很多年货：春联、福字、红灯笼，还有妈妈爱吃的坚果和爸爸爱喝的茶。他还买了一件红色的毛衣，给妈妈穿上——过年要穿红的，图个吉利。
除夕那天早上，林阳早早地就去了医院。他把春联贴在病房的门上，把福字贴在窗户上，又把红灯笼挂在病房的天花板上。不大的病房，一下子就有了年味。妈妈坐在床上，看着他忙来忙去，笑得合不拢嘴。“阳阳……手真巧……跟你爸一样……”
“那是，我爸的手艺，我学了不少。”林阳笑着说，把手里的红色毛衣递过去，“妈，您试试这件毛衣，我特意给您买的，红色的，过年穿正好。”
爸爸帮妈妈把毛衣穿上，大小正合适。妈妈摸了摸毛衣的领口，笑着说：“真……好看……谢谢……阳阳。”
中午的时候，医院的食堂给病人和家属送了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还有一碟醋和一碟辣椒油。林阳把饺子端到床边，爸爸扶着妈妈坐起来，林阳则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妈妈吃。“妈，好吃吗？跟您煮的比怎么样？”
妈妈点点头，眼里带着点泪光：“好吃……就是……没你妈煮的……香。”
“等您出院了，我天天让您给我煮饺子吃。”林阳笑着说，可心里却有点酸。他知道，妈妈现在还很虚弱，出院还需要一段时间，可他还是忍不住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下午的时候，护士们来给病房里的病人拜年，还送了每个人一个小红包，里面装着一块巧克力。护士们跟妈妈聊了会儿天，说“阿姨您恢复得真好，明年肯定能在家过年”，妈妈听了，笑得更开心了。
晚上，外面开始放烟花了。林阳把窗户打开一点，烟花的声音和光亮传了进来。妈妈靠在爸爸怀里，看着窗外的烟花，林阳坐在旁边，握着妈妈的手。一家三口，虽然在医院里，却觉得很温暖。
“阳阳……明年……咱们……在家……过年。”妈妈轻声说。
“嗯，明年咱们在家过年，我给您和爸做年夜饭。”林阳说。
“好……”爸爸拍了拍妈妈的肩膀，又看了看林阳，眼里满是欣慰。
烟花还在外面绽放，五颜六色的，照亮了夜空。林阳看着爸妈的笑脸，心里觉得无比踏实。他知道，过去的这段日子，他们一家三口都熬得很辛苦，可只要妈妈能慢慢好起来，再辛苦也值得。他想起爸爸之前说的话，“照这样下去，半个月伤口长好了，就能进行第四次化疗”，他相信，只要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妈妈一定能挺过第四次化疗，一定能早日康复，他们一定能早日在家团聚，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
夜渐渐深了，烟花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妈妈靠在爸爸怀里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意。林阳帮妈妈盖好被子，然后和爸爸一起坐在床边，小声地聊着天。聊妈妈的恢复情况，聊明年的计划，聊以前的趣事。虽然病房里很安静，可林阳却觉得，这是他过得最温暖的一个除夕。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是家。而只要有希望，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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