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余灯还在檐角摇曳，竹骨上的绵纸被夜风。案上的铜雀香炉里燃着松烟香，烟气缠着窗棂上的冰花，在晨光里融成淡淡的雾。最上面那叠是各州府报来的灯节总结册，字迹里还带着些热闹的余温，唯有湖广布政司的文书透着湿润 —— 纸面边缘微微发皱，想来是书吏在春雨里反复翻看，指腹磨出了浅浅的毛边。
“娘娘，这是工部报的灯棚拆除章程。” 小翠捧着绿皮簿子进来，手里还捏着半片灯笼纱，上面的缠枝纹被烟火熏得发灰，纱角卷成小小的螺旋，“今年拆棚子比往年慢了两天，工匠们说，有些灯架钉得太牢，拆下来的木料大多劈了，没法再用。” 陈砚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见 “木料回收” 四个字旁画着小小的斧头记号，旁边注着 “可用者不足三成”，眉头微蹙：“让营造司的匠人琢磨个新法子，以后搭灯棚别用铁钉，改用竹榫卯，榫头处抹些桐油，既结实又好拆。拆下来的木料挑出完好的，送去农具坊做犁辕；劈了的碎木料收集起来，用草绳捆成小捆，送到养老院去，让老人们烧火取暖时好添。”
正说着，殿外传来扁担吱呀声，光禄寺的小吏挑着两个藤筐进来，筐里装着没卖完的元宵，用棉絮裹着还温乎，竹筐边缘沾着些糯米粉：“娘娘，这是灯市剩下的元宵，御膳房说扔了可惜，想分发给守城的兵丁。” 陈砚拿起一个，糯米皮已有些发硬，指尖按下去能留下浅浅的窝：“让厨房蒸软了再送，拌些桂花酱，吃着更爽口。对了，给每个兵丁再配块咸菜，用缸里腌的芥菜，切得细些，免得腻着。” 小吏应着，又从怀里掏出张麻纸：“这是灯市小贩们托我转的谢帖，说今年的便民集市让他们多赚了两成。” 陈砚展开纸条，见上面盖着十几个红手印，有卖茶汤的、扎花灯的、捏面人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真切的感激，末了还画了个笨拙的灯笼。
巳时的阳光穿过云层，在地上织出金网。陈砚换上灰布裙，裙角绣着不起眼的缠枝纹，带着两个锦衣卫去了城外的义学。节后的学堂刚开门，十几个孩子正围着先生打扫，窗台上还摆着没燃完的小蜡烛，蜡油凝成小小的钟乳石形状，映着晨光泛着乳白。“先生，今年的新课本到了吗？” 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扫帚问，辫梢的蓝布条扫过门槛，带起些尘土，在光柱里打着旋。先生笑着摇头：“还在路上呢，听说江南的书局加印时，把‘五谷’写成‘五果’，正返工重印呢。我先教你们背《农桑谣》吧，去年陈娘娘编的那个。”
陈砚走进教室，见墙上还贴着上元节孩子们画的灯影，有个灯笼里画着她的模样，穿着官服，手里却举着个糖人，糖人的竹签歪歪扭扭指向天空。“这画得是谁？” 她笑着问，画画的男孩红了脸，手绞着衣角：“是... 是陈娘娘，我听爹爹说，您比糖人还甜。” 满屋子的孩子都笑起来，先生连忙解释：“孩子们听了灯市上的故事，都把您当神仙呢。” 陈砚摸出怀里的酥糖，油纸包上印着 “福” 字，分给每个孩子两块：“等新课本到了，我来给你们讲农桑课，教你们认五谷杂粮，好不好？”
离开义学时，见校场边的桃树上拴着个破灯笼，纸面上的兔子被雨水泡得发涨，颜料晕成了淡淡的粉雾。陈砚想起灯市上的老匠人，便说：“让工部的木工行派人来，给学堂做些新灯笼，用桐油浸过的纸，不怕雨淋。再做个灯笼架，就安在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高三尺，能挂四盏灯，夜里孩子们放学也亮堂些。”
回到宫里，陈砚在御花园遇见朱标，他手里正拿着本《蚕桑图谱》，新添的插画里，蚕娘的手指画得格外纤细，正用篾刀削着桑枝，桑叶上还画着小小的蚕虫，细得像根银线。“你看这图改得如何？” 朱标指着其中一页，纸页边缘还留着画师的铅笔印，“上次你说桑叶要趁晨露未干时采摘，画师特意添了带露水的桑叶。” 陈砚凑近细看，见桑叶边缘画着晶莹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便说：“让司礼监多刻些版，送一套给每个养蚕的村落，用牛皮纸包着，再裹层油纸，防潮。告诉蚕农们，按图上的法子做，今年的蚕茧能多结一成。”
午后的风带着暖意，陈砚去了兵部的军器坊。十几个铁匠正忙着打制农具，铁砧上的锄头坯子被敲得通红，溅起的火星落在青砖地，烫出小小的黑痕，像撒了把芝麻。走到锻打镰刀的炉前，见老师傅正给徒弟示范磨刃，砂轮转得飞快，火星子像金粉似的粘在他眉毛上，鬓角的白发都染成了金色。“今年的镰刀加了个小钩子，” 老师傅举着成品笑道，皱纹里还沾着铁屑，“割稻子时能勾住稻穗，省力。” 陈砚拿起镰刀，试了试重量，比去年的轻了半两：“让各地的铁匠铺都学着做，每把镰刀补贴两文钱，从农具改良的专款里出。告诉他们，钩子要打在刀刃内侧，弧度按稻穗的粗细来，别太尖，免得勾破了谷粒。”
掌灯时分，陈砚在灯下核对外藩的回赠清单。西域的地毯铺在地上，踩上去像踩着厚厚的云朵，绒毛里还藏着些细碎的沙粒；南洋的胡椒用陶罐装着，打开盖子便是扑鼻的辛香，呛得人打了个喷嚏。忽见其中有对玉制的耕牛，牛角上还镶着玛瑙，在烛火下泛着油光，便问：“这是给暹罗使者的回礼？” 礼部尚书连忙回话：“是，想着玉牛象征农耕，贴合他们那边的稻种情谊。” 陈砚摇头：“使者上次说，他们那边缺好的农具。不如换些新铸的犁铧，再附上册《农具改良记》，用活字印刷，多印些插图，比玉牛实用得多。”
三更天时，窗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笃笃笃敲了三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陈砚放下笔，见案头的茶还温着，碧螺春的叶芽在水里舒展如初，像刚摘下来的一样。她想起义学孩子们的笑脸，想起铁匠炉里的火光，嘴角漾起暖意。治国就像熬粥，不必大火急煮，只需慢火温炖，把这些琐碎的关怀熬进日子里，自会熬出一锅稠稠的甜。
天快亮时，檐角的冰棱滴下水来，在阶前汇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边的鱼肚白。陈砚推开窗，见远处的农田里已有农人在翻土，牛蹄踏着湿泥，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响，犁铧划过土地，翻开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再过半月便是惊蛰，到那时，无论是学堂的孩子，还是田里的农夫，总会在新的日子里盼来新的希望 —— 就像这渐暖的春风，不必张扬，却自会吹绿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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