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与惨叫的回音兀自在荒原上滚动，余音未歇，便被一种更浓稠、更彻底的死寂强行吞噬。
黑暗带着实质般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卓玛拉姆的指节因为紧握刀柄而泛白，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试图驱散胸腔里那颗疯狂冲撞的心脏。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喧嚣。
风彻底停了。但空气里，新的声音开始滋生。
起初是极细碎的呜咽，丝丝缕缕，像是无数游魂在荒野上找不到归途，又像是风钻过骸骨空洞时发出的哀戚。
紧接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咯吱…”声响起，缓慢而富有节奏，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那是骨骼被某种巨力碾碎、咀嚼的声音，伴随着湿滑的撕裂声。
卓玛拉姆胃里一阵翻涌，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夹杂在这些可怖声响中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一个稚嫩的女孩嗓音，带着哭到沙哑的绝望，每一个抽噎都像针扎在心上。然而，那哭声的尾音却微妙地扭曲，带着一丝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调。
“……六道怙主……”丹增罗布的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铁青，嘴唇无声翕动，干裂的指尖捻着看不见的念珠，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
洛桑嘉措依旧如磐石般静立，僧袍的边缘在彻底的静默中纹丝不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无边黑暗中仿佛亮起了两点寒星，锐利地切割着每一寸可疑的空间。
卓玛拉姆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呼吸，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周遭的黑暗并未因此变得更深，反而像是被剥离了表象。
她将全部心神沉入血脉中流淌的那种奇特感知。
瞬间，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变了形态。不再是单纯的声波，而是化作了有形有质的浊流。
粘稠，腥臭，带着铁锈与腐烂的恶臭，是无数冤魂的怨念与痛苦凝结成的实质，沉重地压迫着她的意识。
这些污秽的“声音”并非弥漫在整个空间，而是清晰地呈现出一个扩散的源头，如同浓稠的墨汁从一个固定的点滴入清水，不断向外侵染、蔓延。
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污秽源头的残影。
“左前方。”她的声音因刚才的极致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手指却毫不迟疑地指向荒原的某个方向，“那些东西，从那边来。”
洛桑嘉措没有片刻迟疑，身形微动，已朝着卓玛拉姆所指的方向迈出。丹增罗布紧随其后，握着那柄老旧火铳的手更加用力，指节突出。
没走出多远，洛桑嘉措的脚步便微微一顿。
他脚下的沙地上，一抹不和谐的暗色突兀地出现，在稀薄的星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是血。
大滩大滩的新鲜血液，已经开始凝固，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黏稠质感，散发着淡淡的腥甜。血迹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蜿蜒着伸向黑暗深处。
“好重的血气。”丹增罗布俯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是人血，错不了。”
血迹旁边，两行巨大而凌乱的脚印清晰可见。
那绝非人类的足迹，也迥异于他们所知的任何野兽。每一个脚印都深陷在相对坚硬的地面，边缘翻起，留下三个粗大趾爪的深刻印痕，仿佛是烧红的铁犁狠狠刨过。
“这东西……块头不小，力气也大得吓人。”丹增罗布盯着那骇人的爪印，声音低沉，“而且，它在拖拽着什么。”他指了指两行脚印中间那道不甚清晰的拖痕。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不作声地顺着血迹与脚印，走进了一片被风沙常年侵蚀形成的低洼地。
月光在此时似乎也变得吝啬，只余下惨淡的清辉。
一座由黑褐色的巨石胡乱堆砌的简陋祭坛，在洼地中央显露出几分凶恶。
甫一靠近，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焦臭味，劈头盖脸地涌来。那气味仿佛带着钩子，刮擦着他们的喉咙和鼻腔。
祭坛顶端的平整石面上，一滩暗红色的血液还在微微蠕动，冒着一丝丝诡异的、带着温度的白汽，仿佛那祭品的心脏刚刚被活生生掏出，仍在不甘地跳动。
周遭的邪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如同一堵无形的冰墙，沉重地压迫着三人的神经。卓玛拉姆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发闷，那股邪气仿佛正试图钻进她的七窍。
洛桑嘉措的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祭坛石面。上面用某种利器仓促刻画着扭曲而邪异的符文，正是黑莲秘教的独特印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丹增罗布则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在祭坛脚下的沙土中拨弄。他很快捻起一片巴掌大小、边缘焦黑的残片。
那残片质地异常坚韧，带着一丝诡异的弹性，触手温润，竟有些像鞣制过的皮革。残片上，依稀还能辨认出未被完全烧毁的彩色颜料痕迹，勾勒出某个狰狞神像的一角。
丹增罗布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将那残片凑近，仔细辨认着，握着残片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人皮唐卡。”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声音里压抑着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与深恶痛绝，“这些畜生！连这种灭绝人性的东西都做得出来！”他猛地将残片掷在地上，仿佛那东西烫手一般。
祭坛周围的邪气因他们的闯入而变得更加狂躁，那些断断续续的哭泣、咀嚼骨骼的咯吱声、细密的哀鸣，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钻入脑海。
卓玛拉姆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跪倒下去。那邪气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她的灵魂。
就在她身体晃动的瞬间，洛桑嘉措向前踏出一步，宽大的僧袍下摆微微拂动，不偏不倚地将她挡在了身后。他身上那股宁定安稳的气息，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开了部分侵蚀而来的邪秽。
洛桑嘉措面沉如水，自宽大的僧袍中取出了那支样式古朴的古铜色金刚杵。
金刚杵甫一暴露在邪气之中，便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嗡鸣，仿佛活物苏醒。杵身表面流转的金色光华，一圈圈荡漾开去，柔和却不容侵犯，主动将周遭粘稠的邪气推开寸许，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净化区域。
他左手单手持杵，立于胸前，右手拈花般结出一个降魔印，口中吐出威严而清晰的真言，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
“嗡，嘛呢，叭咪，吽！”
正是密宗真言中最具净化之力的大光明净心咒。
六字真言如六道惊雷，在这片被邪祟盘踞的洼地中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化作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向四周扩散，涤荡着一切污秽。
一道足有儿臂粗的纯粹金色光柱，猛然从金刚杵的尖端爆射而出，不偏不倚，精准地轰击在祭坛中央那滩仍在蠕动的污血之上！
“滋啦——！！”
如同滚油泼中了寒冰，又似烙铁烫上了腐肉，一声尖锐刺耳到极致的灼烧声轰然爆开！
浓稠如墨的黑色烟雾伴随着无数凄厉扭曲的尖啸，从那滩污血中疯狂蒸腾而起，试图逃逸，却又在沛然莫御的金色光柱照耀下，霎时冰消雪融，彻底净化，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盘踞于此的浓重邪气，在这煌煌佛光之下，迅速消退，土崩瓦解。
那些萦绕耳边的哭泣、咀嚼、哀鸣，也如同被掐断了源头，戛然而止。
世间万物，重归一种纯粹的死寂。
金光渐渐敛去，金刚杵上的嗡鸣也随之平息。周遭的空气霎时间变得洁净而清新，之前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焦臭荡然无存。但也正因为这份洁净，此地的荒凉与空旷愈发凸显。
风沙重新开始在这片洼地间低低回旋，呜呜咽咽。卓玛拉姆凝神细听，风声里似乎夹杂了无数细微的、如释重负的叹息，仿佛是那些被邪法束缚于此的无辜魂灵，在佛法净化下终于得以解脱，正向着远方飘去。
远处黑暗中，几个一直若隐若现的幽绿色光点，在金光爆发的瞬间猛地闪烁了几下，受惊的夜枭一般，慌不择路地向后倒退，迅速隐没不见。
丹增罗布小心翼翼地走到被彻底净化过的祭坛前，佝偻着身子，就着稀薄的星光，仔细端详着石面上那些被金光洗礼后依旧清晰可见的扭曲符文和祭坛的整体构造。他时而用手指比划，时而低声念叨着一些古老的词汇。
片刻之后，他直起身，脸色比先前更加凝重，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错不了。”他沙哑地开口，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祭坛的轮廓，“这祭坛的形制，这些符文的排列方式，还有献祭的方位……与我早年在寺中一部残缺古经上所记载的‘罗睺计都星降魔仪式’几乎完全一致。那是‘罗睺信众’用来呼唤并供奉某个极其凶戾邪恶存在的仪式。”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抖：“他们，在用活人的血肉与灵魂，供奉某个……东西。”
洛桑嘉措的视线并未停留在那些符文上，而是越过它们，落在了祭坛顶端靠近边缘的一处。
那里，赫然留着一道极深的爪痕。
三道粗大的沟壑，足有半指之深，平行排列，深深地嵌入坚硬的青黑色岩石之中，边缘光滑，仿佛是被某种温度极高的利器瞬间烙印上去的一般。
那爪痕的尖端，不偏不倚，直指着荒原的尽头。
三人循着爪痕指示的方向望去。
地平线的尽头，不知何时，矗立起一座孤零零的黑色山峰。在黯淡的星空背景下，那山峰呈现出一种沉默而狰狞的剪影，如同一头从太古洪荒中苏醒，正蛰伏于无边黑暗中，冷冷窥伺着世间的远古巨兽。
仅仅是远望，便让人心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渺小与寒意。
就在他们的目光刚刚触及那座诡异孤峰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致冰寒，带着九幽地狱的阴冷，毫无征兆地从那孤峰的方向席卷而来，瞬间笼罩了这片广袤的荒原。
咔嚓——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然后寸寸碎裂。
卓玛拉姆猛地打了个寒噤，她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结成细密的冰晶，簌簌落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传来针刺般的痛感，血液似乎都要停止流动。
一个巨大到超乎任何想象的黑色阴影，正从那座孤峰之后，以一种缓慢却带着无上威压的姿态，缓缓升起。
那绝非山峰的投影，因为星光无法穿透它的边缘。它是一个拥有庞然实质的、活生生的轮廓。
它不断升高，再升高，仿佛永无止境。稀疏的星辰被它轻易遮蔽，就连天边那一弯残月的光辉，也被它庞大的身躯一口吞噬。
天地之间，刹那间陷入了比先前更加深沉的黑暗，只余下那顶天立地的恐怖轮廓。
紧接着。
“吼——！！！！”
一声仿佛来自世界诞生之初、混杂着无尽暴戾与毁灭意志的低沉咆哮，从那顶天立地的黑影中轰然发出！
音波几成实质，化作无形海啸，横扫四野！
整个可可西里的冻土荒原，都在这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中剧烈地颤抖、呻吟！远处的沙丘崩塌，近处的碎石跳动，仿佛大地本身都在这股力量面前恐惧战栗。
卓玛拉姆感到耳膜剧痛，气血翻腾，几乎要被这声咆哮震碎心肺。
丹增罗布面如金纸，手中的火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扶着身旁的岩石，才勉强没有瘫倒。
洛桑嘉措僧袍鼓荡，金刚杵再次发出急促的嗡鸣，护住周身。他望着那巨大的魔影，万年不变的平静脸庞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魔影，终于撕下了所有的伪装，降临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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