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峰巅，今日气象恢宏，远胜往昔。金光初照，白玉广场上，玄都观数百弟子已依各峰序列静立或盘坐。洗心殿一行，寥寥数影，较之他峰动辄百人，委实透着几分萧索。引路弟子将他们安置于玉清殿边缘，此地虽偏，难窥八方擂台全貌，却也落得几分清净。
人群之中，陆怀谦今日一袭整肃道袍，引来不少熟识者诧异的目光。他身后跟着许砚川，二人未作停留，径直自广场穿过，踏上通往主殿的云梯。殿外，摆着四张椅子，中间左侧垂拱而坐的，正是掌教玉清子。玉清子见陆怀谦趋近，略一抬手，示意了身侧一方空座，微笑道：“陆师弟，经年不见，这气色……倒是与当年不同了。”
陆怀谦目光在玉清子身上一扫，见其神完气足，修为似又有精进，心中微讶，但又浑不在意对方语中微意，沉声道：“掌门师兄，这些场面话便省了吧。今日召我前来，想来不单是为观弟子比试这般简单。”
玉清子依旧带笑，颔首道：“确有数事需与几位师弟商议。不急，且等玄微与静尘师妹到了再说。先观礼。”
许砚川默然立于陆怀谦身后，周身气息渊渟岳峙，一如既往。
周叙白远离了陆怀谦的视线，反而自在多了，在广场各峰弟子间穿梭。时而与某位长老含笑揖手，叙几句旧谊；时而又对女弟子遥遥一顾，眼含热情，惹来几声夹杂着羞恼的低呼或嬉笑，煞是热闹。
“李师兄，数日未见，英姿更胜往昔啊！”
“王师妹今日这身云纹霞帔，益发衬得仙姿绰约了！”
他言辞温雅，片刻间便与数拨人谈笑风生，不难看出，纵然身入洗心殿，其昔日在玄都观的人脉根基依旧盘根错节。
未几，周叙白悄然折返至陈九斤身旁，以折扇轻掩唇角，低语道：“小师弟，先去那抽签台登录名姓，也好看看此番首轮对阵。”
陈九斤点了点头，心神却不在此处。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逡巡，落向太清殿弟子聚集的那片素白。莺莺燕燕，女弟子居多。他在其中找寻着谁的身影。
小满她，应该来了吧？
人潮涌动，衣袂翩跹，终是杳无所获。陈九斤心中掠过空落。
“老陈!”一声呼唤自身后响起。
陈九斤循声回望，却见石更拨开人群，快步而来，不由分说便执起他的手臂：“走走走，还在此处凝神作甚？抽签都快开始了！再迟些，好签可就叫旁人摸走了！”
二人并肩向广场另一端筑起的抽签台行去。途中，石更似是按捺不住满腹疑窦，压低了嗓音问道：“老陈，你如今是何等修为了？既能来此大比，想必定是进境神速了？”
陈九斤面露难色，还是说道：“人合二层。”
石更闻言，脚下蓦地一顿，呆立在了原地，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陈九斤，惊道：“二……二层？！老陈，你……你当真敢来？这，这岂非是……”他未再说下去。
陈九斤无奈地摊开双手：“无法之事。我洗心殿中，合乎大比资格的，就我一人。”只是未将玉清子答应的奖励说出，要不他也不会硬着头皮参加了。
石更咂了咂嘴，有些担忧的说道：“兄弟，依此看来，你此番……恐是一轮便要止步了。”
抽签台早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各峰弟子引颈而望，议论之声此起彼伏。每当有人擎签而出，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阵或惊或叹，或幸灾乐祸。抽得上上签，对手修为平平者，自是眉飞色舞；而那些不幸抽中本峰或其他峰成名强者的，则多半面如死灰，扼腕不已。
终于轮至陈九斤，他上前一步，将手探入签筒之中，随意拨弄片刻，取出一根细长竹签。
展签看时，只见其上以朱砂工整书就两个字：陆飞。
旁侧负责登录名录的弟子抬首，目光先是在陆飞二字上停留一瞬，复又瞥向陈九斤。他笔尖在玉册上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些怜悯，说道：“陆飞，上清殿内门翘楚，剑快，且尤擅土行印诀，师弟……务必多加小心。”
这执事弟子语声虽轻，然周遭围观弟子却已然听得真切。
“我没听错吧？洗心殿这位，竟抽中了陆飞？”
“陆飞？那可是上清殿此届有望冲击前十六的强手！啧啧，这位洗心殿的师弟，运气可真够好的，怕是要止步首轮了。”
“啧啧，时运不济至此。”
不远处，一名身形挺拔，面容间透着几分倨傲的青袍弟子闻听此言，嘴角不由挂起轻蔑。正是陆飞。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陈九斤身上，随即对其身旁的同门扬声道：“哈！看来天意如此，合该白送我晋升一轮。不过，既是遇上了，我倒要好生‘指教’一番，也算替刘承安师兄，将前些时日的颜面寻回来！让他知道，我上清殿的人，不是那么好惹的！”
在他看来，料理一个洗心殿的无名小卒，正是扬他上清殿声威的绝佳时机。
陈九斤面色沉静，默然收起竹签，对周遭的窃议恍若未闻。于他而言，对手是谁，似乎并无什么分别。既已至此，唯有竭力一搏而已。
石更在一旁气得双颊微涨，他与陆飞同出上清殿，此刻却觉对方此举着实有失身份。他张了张口，正欲出言辩驳几句，却被陈九斤伸手轻轻按住了臂膀，示意他不必多言。
榜文昭昭，名录其上，陈九斤目光细细梭巡，却始终未见‘陈小满’三字。心念微动，难道小满竟未曾参与？
陈九斤还未回过神，身侧石更已凑近，手中擎着一根竹签，眉宇间透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欣喜与不解，朝他问道：“老陈，你给瞧瞧，我这是不是上上签？这名姓颇为陌生，宗门里似无此号人物，应该哪峰新晋的师弟师妹。你可曾听闻？”话音未落，竹签已递至眼前。陈九斤略一偏首，目光触及签上朱笔所书，正是‘陈小满’三字，清晰入目。
刹那间，陈九斤唇角逸出一抹浅淡笑意，他抬眼看向石更，问道：“石更师兄，如今修为已至何境？”
“人合五层。”石更答得干脆。
闻言，陈九斤脸上笑意更盛，颔首道：“如此说来，确是上上之选，鸿运当头。只是石更师兄，不管对手是谁，你都要小心些。”他略一拱手，“几位师兄还在等我，我便先告辞了。”
石更凝视着陈九斤离去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暖意，不由低声自语道：“老陈这家伙……当真是个实在人。他自个儿抽个烂签不说，偏还能为我这上上签欢喜。真兄弟也。”他摇了摇头，感叹着。
......
回到洗心殿的一角，晏清和与郑辰霄忙迎上前来。
“小师弟，抽中了何人？”
当陈九斤亮出竹签上“陆飞”二字时，两位师兄的面色皆是一沉。
晏清和眉头微蹙：“陆飞……此人我略有耳闻，修为不弱，在上清殿年轻一辈中亦属佼佼者。小师弟，切不可意气用事。若事有不谐，当机立断认输便罢，切勿受伤。”
郑辰霄亦是面带忧色，憨厚地点头道：“不错，老九，莫要逞强。”
陈九斤将竹签纳入袖中，对两位师兄宽慰一笑：“师兄们宽心，我自有计较。”无论如何，总要亲身一试，方知深浅。
恰在此时，广场中央高台之上，一位长老朗声开口，开始宣读此次宗门大比的规程。当提及今年新添的数条章法，以及奖赏时，整个广场瞬时沸腾，惊叹与热议交织如潮。
“此番大比竟设三轮，还增加了团队战？福祸难料，于我等而言，岂不是机会更富？”
“三轮鏖战，若能有幸与月师妹同历，纵然九死一生，亦是殊荣。只盼……能得此一顾啊。”
“哼，月师妹清辉，岂容尔等凡俗觊觎？待至险境，当由我舍身护持，粉身何憾！”
......
周叙白对陈九斤道：“小师弟，方才师父传话过来。”他略一停顿，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陆怀谦的嗓音，学道：“‘给老子把上清峰的小子往死里打！好好杀杀那帮兔崽子的威风！’”
学罢，周叙白正色道：“具体如何权衡，还需师弟你自行掌握。”言罢，他冲陈九斤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话音未落，远处的擂台方向传来一声钟鸣，紧接着，数道强横的气息猛然爆发，大比，已然开始！陈九斤抬头望去，只见数座擂台上光华闪烁，已有弟子登上台去。而刻着“陆飞”与“陈九斤”名字的玉牌，也正在其中一座擂台旁的石碑上缓缓亮起。
闻听名唤，陈九斤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光已然沉静如水。他缓步走上一座巍峨擂台。此台以巨石垒砌，高达数丈，颇为壮观。
他身形刚刚站定，一道裹挟着凌厉剑风的青色身影便御器而落，稳稳停在他数丈开外。来人正是陆飞。他收剑入鞘，脊梁挺得笔直，神态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目光如锋，轻描淡写地从陈九斤身上一扫而过。台下上清殿弟子聚集的地方，立刻响起一阵喝彩，显然只从出场来说，陆飞已经远胜陈九斤了。
二人气息刚刚收敛，还未及互报家门行起手之礼，场间却陡然生变！
另一处擂台方向，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议论，声浪之巨大，竟在瞬间压过了玉清峰顶其他喧闹。无数道目光，包括陈九斤与陆飞在内，都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吸引，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边擂台。
沸反盈天的嘈杂声中，断断续续的言语钻入耳中：
“怎么回事？！”
“快看那边！太清殿那个石更……他，他竟然被直接轰下擂台了！”
“好快的速度！一招！仅仅一招啊！”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座擂台之上，一名白衣少女如雪中寒松般静静站立。她身形纤巧，略显稚嫩的脸庞上却凝固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冰冷。反观石更，此刻正狼狈不堪地摔落在擂台之下，嘴角渗出鲜血，狼狈不堪，败得干脆利落，其状令人心惊。
“妈的，下下签……一个没听说过的小女孩，竟然强到这种地步。”石更低声咒骂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那少女方才的动作迅捷，招式凌厉，根本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反应和喘息的机会，瞬息之间便结束了战斗，其手段之狠戾，骇人听闻。
陈九斤遥遥望去，当目光触及那抹素净的白色身影和熟悉中带着几分陌生的面容时，心湖瞬间掀起滔天巨浪，翻涌不休。
那是陈小满！
她如今，竟已是这般强大！举手投足间，有沛然灵气流转，周身气韵沉凝厚重，分明已非初窥门径，而是踏入修行佳境，根基稳固。
目光胶着在那道身影上，熟悉感与因其惊人蜕变而产生的陌生感交织在心头。陈九斤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嘴角无意识地牵起笑容。小满，她果然如三师兄周叙白所言，已然具备了门中翘楚的姿态。
对面的陆飞早已依足规矩行完了起手之礼，却见陈九斤竟兀自出神地望着别的擂台，脸上还挂着莫名其妙的笑意，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一般，他心头积压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他只觉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浮现怒意。
擂台边缘，负责裁决的长老微微皱眉，见状，一道柔和灵力自掌中逸出，如清风拂过陈九斤周身。
陈九斤身躯微微一震，纷乱的心神猛然回拢，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他迅速敛去面上所有情绪，朝着裁判长老微微躬身致歉，而后转向陆飞，朗声道：“洗心殿弟子陈九斤，人合二层，请陆师兄指教。”
“人合二层？”陆飞闻言，先是一愕，紧接着怒极反笑，讥诮道：“洗心殿当真是无人可用了么？竟遣你这等人合二层的废物来此送死？”
他嗤笑一声，眼神中的轻蔑再无半分遮掩，继续道：“也罢，我陆飞修习剑心，涵养多年，向来不屑与无名之辈计较长短。今日便给你三招的机会，免得传扬出去，说我上清殿陆飞以强凌弱，丢了身份！”
陆飞以一种睥睨的姿态斜视陈九斤，下颌微扬，道：“亮出你的法宝吧。莫要说我没给你机会。”
陈九斤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坦然回答道：“我身无长物，并无法宝。”
“竟然连法宝都没有？”陆飞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了几分，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心中已经盘算妥当，待到三招过后，定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得满地找牙，也好替刘承安那个不成器的师兄一雪前耻，找回上清殿的颜面！
“多谢陆师兄宽宏。”陈九斤再次道谢，随后便不再多言。
话音未落，他右足猛然向后重重一踏！
“吱啦！”
刺耳的摩擦声瞬间传入耳中，脚下的青石擂台竟在这一踏之下，被硬生生踏出一道清晰的焦黑印记，布鞋与石面剧烈摩擦之处，甚至有火星迸溅而出，一股焦糊味随之弥散开来。
借着这股惊人的反震之力，陈九斤的身形如同离弦的怒箭一般，骤然向前暴冲而出，带起一阵旋风，直扑陆飞而去！他爆发出的速度，远远超出了陆飞的预料！
陆飞只觉眼前一道模糊的影子疾闪而过！如此速度让他心中剧震，哪里还敢继续托大让招，仓促之间，下意识地拔剑便想横在身前格挡。
然而，陈九斤那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拳头，却已然先行一步，抵达眼前！
拳影破空，发出沉闷的呼啸，太阳下的热浪，被拳上灵气不断地扭曲。
“嘭！”
一声巨响，震得陆飞耳朵嗡鸣。
他只觉一股巨力，狠狠地撞击在自己的剑脊之上。剑身发出“吱呀”声，随着陈九斤的拳劲向后弯曲，股恐怖的力道透过剑身，狠狠地轰击在了他的胸口。他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周身仓促间凝聚起来的护体灵气应声而溃，整个人还未做出过多反应，就不受控制的倒飞而出，口中鲜血狂喷，最终跌落在擂台之下，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一拳！
仅仅只是一拳！
陆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脸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发髻散乱不堪，嘴角血迹鲜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之色。他手指着台上的陈九斤，嘶声咆哮道：“不……这不可能！你分明是使诈！你肯定是隐藏了修为！区区人合二层，怎么可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巨力？！”
擂台长老面色沉肃，身形一闪便到了陈九斤身侧，一股柔和的灵力探入陈九斤体内，略一查探，随即收回。 他转向台下兀自咆哮的陆飞，沉声道:“陈九斤修为确为人合二层，并无虚假。陆飞，输了便是输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你自己轻敌在先，怨不得旁人!若今日你面对的是魔道妖人，此孩已然身死道消!\"陆飞闻言，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陈九斤同样一招制敌，干净利落。
然而，场上发生的这一幕，竟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众人的目光与惊呼声，大多仍旧聚焦在方才陈小满所在的那一侧擂台。那边的议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久久未能平息。
陈九斤独自立于擂台之上，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拳，摊开手掌，难以置信的看着。
方才的一拳所爆发出的力量，连他自己都很诧异。体内那股奔腾翻涌的灵气，在挥拳的刹那，尽数凝聚于拳锋之上，虽为迸发而出，却以拳头为载体，将灵力化作巨力传导而出。
他低声自语道：“我……这么强吗？”
台下，陆飞恰好听到了陈九斤这句轻不可闻的自语。本就气血翻涌的他，听到此言，只觉得喉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手指猛地指着陈九斤，随即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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