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随着熙攘的人潮向镇东方向走去，夜色将整个小池镇笼罩，唯有月华如练，倾泻而下，为石板路镀上一层银光。行不多时，数道目光便胶着于月清霜身上，她在这凡俗喧嚣之中，终究太过醒目。
“是月清霜？”路旁有人压低了嗓音，带着几分惊疑。
邻座之人闻言，立刻探首望去，目光在月清霜身上一扫，说道：“确是她无疑。速去禀报公子！”一道身影悄然剥离人群，没入暗影。
月清霜眼睫微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黛眉轻轻蹙了一下，但很快便舒展开来，只是脚下的步伐加快了几分。
没过多久，镇东的一片空地便呈现在眼前。一口新近用青石垒砌而成的井，立在空地中央，井口显得颇为阔大，周围早已是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之声不绝于耳。
陈九斤目光微微一凝，此井所在的位置，不就是当年玄都观长老出手镇压畸婴，以雷霆万钧之力轰击所形成的深坑。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曾经的凶煞之地，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百姓口中的灵异之所。他清晰地忆及当日魔物以母亲幻象诱他入院的，对于这“满月井”的传说，心中已然了然其虚实，井中映出的，恐怕并非人们心中真正所思所念之物，而是此地残留的邪祟之气勾起的欲念罢了。
陈九斤偏头，看向月清霜，笑问道：“你这样的仙子，难道也信这些俗世传言？”
月清霜眸光落在井口，浅笑答道：“信与不信，有时候与真假并无太大干系，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理得的印证罢了。是幻是真，又有什么妨碍呢？”
井畔聚集之人，既有寻常百姓，亦夹杂着不少修士，想来这些人大多是为流波山的上古遗迹而来，途经此地，便顺道过来看个热闹。小池镇的人气，倒确实因为“满月井”而兴盛了不少。
不时有人从井口探看之后退开，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与身旁的同伴低声私语，分享着井中所见；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眉头紧锁，甚至面带不悦之色，悻悻然地转身离去。
二人随着缓缓流动的人群，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来到井前。月清霜静立片刻，目光轻扫四周，确认并无异样之后，方才敛衽俯身，望向井内。晃动的井水，清晰地倒映着天心的皓月。水面微微荡漾，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悄然浮现，摇曳不定，转瞬便又散去了。
陈九斤看着月清霜那白皙的面颊上，悄然飞起一抹绯红。问道：“如何？可曾见着了？”
月清霜直起身，眸中笑意浅淡，却不言语，只示意他自观：“你且自己看去便知。”
陈九斤身为相师对于此类卜算映照之类的术法，心中了然，更何况他早已知晓这口井的根底。他依言俯首，凝神望向井中。井水先是映出他的容颜，初时并无任何特异之处。然而，仅仅数息之后，平静的水面陡然泛起阵阵微澜，一道清丽绝伦的身影，缓缓地在水面凝聚成形。
“怎会是她？”陈九斤心神剧震，霍然抬头，面上惊愕难掩。
月清霜正凝视着他，见其神色骤变，问道：“陈师兄，可是有所得？”
陈九斤神色复杂，甚至有点慌乱，他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将井中所见之景道出。
二人心湖皆有波澜，一时之间，相顾无言，气氛有些微妙。正当陈九斤思索着如何开口时，人群后方忽然传出一阵骚动与惊呼，原本拥挤的人潮迅速向两侧退避。月清霜循声望去，神色迅速冷了下来。她猛地伸出手，抓住陈九斤的衣袖，向人群外走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回客栈！”
陈九斤见她神色异常，心知肚明，也不多言，任由她牵着衣袖，快步向人群外挤去。
穿过喧嚷的人群，刚转过一个街角，陈九斤才压低声音问道：“是什么人？他们敢在小池镇动手？”此刻小池镇龙蛇混杂，流波山遗迹开启在即，发生任何冲突都不算稀奇。
月清霜轻轻摇头，说道：“此地尚有各宗长辈坐镇，他们不至于如此张狂。只是……未曾料到，截天书院的人，竟然也来了。此次流波山之行，恐怕……不会太平了。”
“截天书院？”陈九斤对这名号颇感陌生。
月清霜拉着他，脚步更快了几分，说道：“截天书院，并非寻常宗门。它是由修真界几个最顶尖的世家联手创立，专供族中嫡系子弟与那些天赋异禀的奇才修行。其底蕴之深厚，所掌握的资源之广博，绝非寻常宗门所能比拟。许多洞天福地般的修炼要地，也都牢牢掌控在他们手中。因此，各大宗门轻易不愿与他们交恶。流波山洞府现世，他们能够插手，想必是与几大宗门达成了某种外人不知的约定。”
陈九斤听了这番话，心中大致有了数，但随即又冒出一个念头：“听你的意思，这截天书院如此厉害。那你……”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何没有进入书院，反而来了我们玄都观？”
月清霜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夜风吹起她几缕乌黑的青丝，轻轻拂过她略显淡漠的侧脸。
见她不愿多谈，陈九斤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二人回到下榻的客栈时，夜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客栈大堂里灯火通明，高文成、王明心等人果然早已返回，并且各自回房休息。明日便要正式进入流波山，他们自然不像陈九斤与月清霜这般，还有闲情逸致去逛什么“满月井”。
只有林桃还在大厅里等着，看到他们回来，连忙站起身迎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月师姐，陈师兄，你们可总算回来了！刚才我见你们许久未归，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呢。刚想出去寻你们，你们就回来了。”
月清霜对她一笑：“没事，只是在镇上多逛了一会儿。我与陈师兄还有些事情要商议，你先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林桃乖巧地点点头，又看了陈九斤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月清霜转向陈九斤，略作沉吟，才开口道：“陈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她本想邀请陈九斤去自己的房间，但话刚到嘴边，又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有些不妥，便改口道，“不如，去你的房间？我有些关于此次流波山之行的紧要事情，需要仔细与你交代一番。”
陈九斤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客栈的房间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木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陈九斤推开房门，侧身请月清霜入内。
等月清霜在椅子上坐下，他才开口：“刚才在井边遇到的那些人……”
月清霜神色怪异地点头道：“是截天书院的人。为首的那个，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闻人昭。”
“闻人昭？”陈九斤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月清霜无奈的说道：“他……是我族中长辈，在我尚不知事时，便为我定下的夫婿。”
陈九斤闻言一怔，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月清霜在提及截天书院之时，神色会那般复杂，又为何在井边看到那些人之后，反应会如此剧烈。原来症结在此。
月清霜似乎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话锋一转，神色郑重地说道：“陈师兄，此次流波山之行，定然凶险重重，变数难料。你的修为……请恕我直言，在参与此次行动的各宗弟子之中，恐怕是最低的。若是寻常的历练倒也罢了，但这次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旦遭遇真正的强敌……”
她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继续道：“我自然知道你并非贪生怕死、畏惧艰险之辈，但是……我担心届时强敌环伺，我分身乏术，难以护你周全。所以，我想……你是否可以慎重考虑，退出此行？”
陈九斤听完，沉默了片刻。他明白月清霜这番话完全是出于好意，但他岂是那种临阵退缩的懦夫？他也端起茶杯，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月清霜，说道：“清霜，你请我吃饭，告知我身世，又赠我宝甲，如今又为我的安危这般忧心。我的修为虽然低微，但我自问尚有几分自保之力。若仅仅因为惧怕危险便临阵脱逃，那我还算个男人？”
月清霜见他心意已决，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她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但此行你务必万事小心，切记不可逞一时之勇。”
随后，她又详细地说起了此次进入流波山之后，需要重点提防的几个厉害人物：“除了截天书院的闻人昭之外，碧水宫的陆清风，此人修为极高，一手剑法出神入化，是碧水宫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还有金刚寺的悟明和尚，金刚寺向来以强横的炼体功法闻名于世，这个悟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身横练金刚不坏的功夫据说已臻化境，寻常法宝都难以伤其分毫。这几个人，你若是遇到了，尽量避开，切莫与他们发生冲突。”
陈九斤将这些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听到金刚寺的横炼功法，又好奇问道：“金刚寺的炼体功法当真有那般厉害？我现在也算是专修肉身，不知与他们相比，究竟如何？”
月清霜道：“金刚寺的镇派绝学《不动明王身》确实有其独到之处，肉身强横的修士，甚至能够硬抗法宝的正面轰击。如今的修真界，专修肉身的修士虽然数量稀少，却也并非完全没有。你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与金刚寺的弟子切磋交流一番。我们玄都观与金刚寺素来交好，若无直接的利益冲突，想来他们也不会轻易与我们刀剑相向。”
陈九斤点了点头，心中对金刚寺的炼体功法，不禁生出了几分兴趣。
月清霜继续说道：“此次流波山的古迹现世，引来了如此之多的宗门觊觎，究其根本，实则也是如今修真界大势所趋的必然结果。近年来，我们人族的势力日益壮大，人口繁衍不息，对于洞天福地、修炼资源的需求也随之越来越多。而这些珍贵的资源，大多只能从那些被妖魔占据的险恶之地去奋力争夺。这也是为何各大宗门都在不遗余力地培养门下弟子，因为或许用不了多久，整个人族，便要跨过那道隔绝了无数岁月的人魔战场，向更广阔、更未知的地域开疆拓土。我们如今所经历的这一切，可以说，都是在为那一天做着准备。”
陈九斤听得心神震动，他想起了小池镇的畸婴，不禁开口问道：“我曾经遭遇过魔物，它们的实力远超同阶的人族修士，修士当真能够战而胜之吗？”
月清霜看着窗外，说道：“这正是我们需要不断历练、变强的原因。人族功法万千，每一条路走到极致，都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功法亦是在不断摸索与完善之中。便如小满师妹，她能在大比之上自创那般威力的术法，便是明证。前路或许艰难，但人族的脚步，绝不会停歇。”
她见陈九斤的眉宇之间仍带着几分忧色，便又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道：“陈师兄不必过于忧虑。此次流波山试炼，各宗之间虽然难免会有竞争，但明面上是严禁互相残杀的。真正顶尖的那些弟子，例如闻人昭、陆清风之流，毕竟只是极少数。更多的，则是一般的内门弟子，或是门中其他随行历练的弟子，他们大多是为了增长见闻，或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在遗迹中寻得一些机缘。只要小心行事，不主动去招惹是非，寻常情况下，我当能护住你的安全。这一次不允许第二境界的弟子参加，不然有弟子请师兄同行，或世家请长辈随性，比拼倒也没了意义。”
这次，第二境界的修士都不能下场，因为宗门的那些老家伙早已探明此地，法宝也不是什么重要法宝，最后商议决定，让第一境界的弟子进去比拼、争夺，不仅可以相互切磋，纵然有所伤亡，也不至于让各大宗门伤筋动骨。
说完，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递给陈九斤：“这是此次宗门大比，我赢得的一些丹药，有疗伤的，也有恢复灵力的，你且先收下，以备不时之需。不过，闻人昭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今日与我同游满月井，恐怕已被他记恨在心，进入流波山后，须得处处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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