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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女几山(书中的主人公我,为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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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透出点蟹壳青,山间浓雾却依旧沉甸甸地压着,连远处山棱都隐没不见。风影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融入浓雾里。它踏着碎步,枣红色皮毛在灰白雾气里灼灼燃烧,马蹄踏在湿滑石径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回响。我伏在它温暖厚实的颈背上,只觉身下肌肉如流水般起伏,载着我,一同扎入《山海经》中那团名为“女几之山”的古老迷雾里。

“东北百二十里……”我低声念着,指尖抚过怀中那卷竹简粗糙冰凉的表面。风影仿佛听得懂,脚步更加沉稳。浓雾深处,山势渐显峥嵘。起初脚下是寻常的褐色泥土,混杂着碎石。可走着走着,足音悄然起了变化——踢嗒,踢嗒……声音越来越清越,像叩击着某种温润的乐器。我勒住风影,翻身下马,俯身拾起一块路边的石头。入手沉重冰凉,拂去表面的湿泥,竟透出内里温润的青碧之色!纹理细腻,隐有水波般的光泽流转。这绝非普通山石,是玉!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抬眼望去,前方山径蜿蜒处,触目所及,那些裸露或半掩的岩块,竟大多泛着深浅不一的玉色,青碧、月白、淡黄……整座山体,宛如一块沉睡的、巨大的宝玉,被我们贸然的脚步惊醒。

“好家伙,”我拍了拍风影强健的脖颈,“这女几山,竟是一座玉山!遍地琼瑶啊!”

风影轻嘶一声,算是回应,枣红的头颅昂得更高,警惕地扫视着雾气弥漫的玉色山林。越往高处攀行,玉石的质地似乎愈发纯粹,有些地方,巨大的玉脉直接裸露在陡峭的崖壁上,被薄雾缠绕,流溢出朦胧宝光。然而这宝光之下,并非只有温润宁静。山风穿过嶙峋的玉岩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就在这哨音的间歇,几声低沉、短促的咆哮,如同钝器击打蒙皮,毫无预兆地穿透雾气,从侧前方一片墨绿色的密林里炸开!

风影的反应快如闪电!它前蹄猛地扬起,长嘶裂空,几乎在我意识到危险的同一刹那,它已拧身转向,后蹄狠狠蹬地,带着我朝旁边一块巨大突兀的青色玉岩后猛蹿过去!枣红色的身影如一道燃烧的箭矢。几乎就在我们藏身巨岩背后的瞬间,几道矫健如鬼魅的暗影便挟着腥风扑到了我们刚才立足的地方!利爪划过玉质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刮擦声。

是豹!体型比寻常所见更为硕大,皮毛在稀薄的雾气和玉石的幽光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暗色,唯有那对黄澄澄的竖瞳,燃烧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饥饿与凶暴。它们无声地围着巨岩逡巡,鼻翼翕张,粗重的呼吸喷在冰冷的玉石上,凝成白雾。我紧贴着冰凉刺骨的玉岩,手按在腰间佩剑上,掌心全是冷汗。风影挡在我身前,浑身肌肉紧绷如铁,低沉的嘶鸣从喉间滚出,带着强烈的警告。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山野口音,突然从更高处的雾气中传来:“咄!孽畜!还不退下!” 紧接着是几声尖锐的石块破空之声。

那几条暗影般的豹子,闻声竟如遭电击,喉咙里不甘地咕噜了几声,黄瞳最后狠狠剜了我们藏身之处一眼,旋即掉头,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浓雾与墨绿林莽深处,悄无声息。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风影也放松下来,轻轻蹭了蹭我的手臂。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形佝偂、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缀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扛着一柄鹤嘴锄,正从上方一块突出的玉台上蹒跚走下。他肤色黝黑如古铜,皱纹深刻如刀刻,唯有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像两颗嵌在古玉上的黑曜石,正炯炯地打量着我们。

“外乡人?还带着马?”老者声音沙哑,带着审视,“胆子不小,敢闯女几山,还撞上‘墨影’的地盘。”他指了指豹子消失的方向,“这山里的豹子,喝玉髓长大,凶得很,叫‘墨影豹’。”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我连忙拱手行礼,“在下阿风,游历四方,慕名而来。这山……果然处处透着不凡。”

老者摆摆手,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救命谈不上,老头子张伯,就是个跟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采玉人。这女几山的豹子,性子野,但最烦人惊扰。你们方才动静大了些。走吧,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去我那石窝子避避,顺便……给你看看这山真正的‘不凡’。”他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风影神骏的枣红身影时,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不再多言,转身引路。

张伯所谓的“石窝子”,是半山腰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岩洞,洞口开阔,里面却颇为深广干燥,一角堆着些简单的铺盖和陶罐,另一角则散乱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玉料原石,青碧、乳白、鹅黄……在洞内晦暗的光线下,依然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洞壁一角,有清澈的山泉沿着石缝渗出,滴滴答答落入下方一个天然石臼中。

“坐吧,后生。”张伯指了指洞内一块光滑的大石,自己则从石臼里舀了半瓢水递给我,“解解渴,女几山的水,清甜。”

水确实清冽甘甜,带着玉石特有的微凉气息。风影安静地站在洞口,警惕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您说这山真正的‘不凡’……”我放下水瓢,目光扫过那些璞玉。

张伯嘿嘿一笑,没直接回答,反而拿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沾满褐色泥土的石头,走到洞口光亮处,用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在石头上用力搓磨了几下。褐色的泥土簌簌落下,一点耀眼夺目的、赤金般的光泽,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眼帘!那绝非寻常金属的光泽,它更纯粹,更炽烈,如同凝固的阳光!

“这……”我惊得站起身。

“嘘!”张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闪烁着狡黠又自豪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山上有玉,山下藏金!这才是女几山老祖宗传下来的真宝贝!不过……”他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些,声音更低,“这金子,动不得啊。”

“为何?”我心中疑窦丛生。

张伯浑浊的眼睛望向洞外弥漫的雾气,仿佛要看穿那层层的迷障:“这山……有灵,也……有债。金子是它的骨血,动了,要遭报应的。老头子采了一辈子玉,从不敢往下深挖一寸。早年也有不信邪的,带着人,拿着家伙什,想掘金脉……”他摇摇头,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更深了,“后来?都埋在山下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几根完整的。山神震怒,豹群躁动,连那林子里的鹿,都疯了似的撞人……”

他话未说完,洞外原本还算平静的雾气,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涌起来!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凡间应有的鸣叫,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破浓雾,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那声音尖锐、怨毒,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心胆俱寒的邪异穿透力。风影瞬间躁动不安,前蹄焦躁地刨着地面,发出惊恐的嘶鸣。

张伯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石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点刺目的金光瞬间被尘土掩盖。他枯槁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它!鸩!那索命的鬼鸟又来了!快!堵住耳朵,别听!千万别听它的叫唤!”

那凄厉的鸣叫并非一声即止,而是如同跗骨之蛆,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穿透浓雾,直刺心神。每一声都带着冰冷的恶意,仿佛无数细小的毒针在脑中攒刺,搅得人五内翻腾,烦恶欲呕。张伯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蜷缩在洞壁角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口中念念有词,全是些破碎模糊的祷祝之语。风影在洞口焦躁地打着转,鼻孔喷着粗气,枣红的皮毛下肌肉紧绷如弦,显是承受着巨大的恐惧。

就在这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从鸣叫传来的方向隐约响起——是蹄声!混乱、急促、惊恐万状的蹄声!其间夹杂着幼兽绝望无助的、断断续续的哀鸣,像被扼住了喉咙。这稚嫩的悲鸣,奇异地穿透了鸩鸟那令人窒息的邪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是幼麂!”张伯猛地抬头,眼中恐惧被一丝痛惜短暂取代,“那鬼鸟……又在祸害山里的灵物了!专挑小的、弱的……作孽啊!”

幼兽濒死的哀鸣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头反复切割。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鸩鸟的邪音带来的眩晕烦恶感似乎被强行压下。我不能再缩在这石洞里!目光急扫,落在张伯那堆采玉工具旁——那里挂着一个陈旧但厚实的皮质水囊,还有一块叠得方正的粗麻布。我一把抓过水囊和麻布,又迅速脱下自己外袍,将三者紧紧缠裹在一起,浸入旁边石臼的清冽山泉中,直到吸饱了水,变得沉重冰冷。这简陋的“盾牌”,希望能抵挡一二!

“老丈,你躲好!”我对张伯低吼一声,不等他回应,已纵身冲出岩洞。风影长嘶一声,竟没有丝毫犹豫,紧随我冲入翻腾的浓雾!洞外,那邪异的鸣叫和幼兽的悲鸣更加清晰刺耳,仿佛就在前方不远。浓雾被搅动得如同沸腾的泥浆,视线被压缩到极限。我紧抱着那湿漉漉、沉甸甸的布囊水盾,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风影紧紧跟在我身侧,它的存在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仅仅奔出数十步,眼前景象骤然清晰了些——雾霭被一股腥风短暂撕开。只见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中央有一洼浑浊的死水潭。水潭边上,一只体型不过半大的幼麂正倒在地上,四肢剧烈地抽搐着,原本灵动的棕色大眼睛此刻翻白,口鼻处不断溢出白沫,发出断气般的嗬嗬声。它细弱的脖颈上,赫然沾着几根闪烁着诡异幽蓝光泽的羽毛!羽毛的根部,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可怕的青黑色,并迅速蔓延!

而水潭上空,低低盘旋着一只大鸟。其形如雕,却比寻常雕隼更为狰狞。全身羽毛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墨绿与深紫的暗沉色泽,唯独头顶有几根短羽,如凝固的毒血般殷红。最可怖的是它的喙和爪,弯曲如铁钩,色泽漆黑,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每一次振翅,都有零星闪烁着蓝紫色幽光的绒羽飘落,有些落入浑浊的水潭,潭水表面立刻泛起一层诡异的、油亮亮的彩色膜!这,就是鸩!《山海经》中记载的,羽落江河,百兽饮之立毙的毒鸟!它那黄褐色的竖瞳,冰冷无情,正死死盯着地上垂死的幼麂,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口中发出得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咕”声。

我目眦欲裂,热血瞬间冲上头顶!几乎想也没想,用尽全力将手中湿透沉重的布囊水盾,朝着半空中那只可怖的毒鸟狠狠砸了过去!“滚开!”

布囊带着风声和水汽呼啸而去。那鸩鸟显然没料到会遭遇攻击,猛地发出一声更加尖锐刺耳的惊叫,巨大的翅膀慌乱地拍打,掀起一股腥臭的狂风,险险地避开了砸来的重物。布囊“噗通”一声落入水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鸩鸟被彻底激怒了!它猛地拔高,盘旋一圈,黄褐色的竖瞳锁定了我,充满了怨毒与暴戾。它发出一连串更加急促、更加疯狂的尖啸,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攒射而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音波依旧震得我头脑嗡鸣,眼前阵阵发黑,胸口烦闷欲炸!几片闪烁着不祥蓝紫光芒的绒羽,随着它愤怒的振翅,飘飘悠悠地朝我落下!

“阿风!”身后传来风影惊恐万状的嘶鸣!

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地躲向旁边一棵粗壮的古树之后。动作虽快,左肩衣袖仍被一片飘落的蓝紫色绒羽轻轻擦过。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厚实的棉麻布料竟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冒起一缕刺鼻的青烟,破开一个焦黑的洞!肩头皮肤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鸩鸟见我躲开,尖啸更厉,作势欲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风影动了!它没有冲向毒鸟,而是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空地另一侧那片茂密的灌木丛疾冲而去!马蹄踏地,发出沉闷急促的巨响,瞬间吸引了鸩鸟的注意。毒鸟那充满杀意的竖瞳立刻转向了那道枣红色的闪电。

趁此间隙,我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和脑中的轰鸣,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只抽搐的幼麂身边。小家伙气息微弱,身体冰凉,脖颈处的青黑正快速扩散。我飞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割开它沾染毒羽处的皮毛,乌黑发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我用力挤压伤口,试图排出更多毒血,又撕下干净的内襟布条,沾着旁边尚未被污染的泥土(不敢碰那潭毒水),用力擦拭伤口,尽可能去掉残留的毒羽碎屑。幼麂发出微弱的哀鸣,身体抽搐得更厉害了。

鸩鸟被风影引开片刻,发觉上当,愈发狂怒!它放弃了追逐风影,巨大的翅膀卷起腥风,竟直直朝我俯冲下来!那漆黑的利爪张开,如同死神的钩镰,目标正是我的头颅!

死亡的气息当头罩下!我甚至能看清它喙边滴落的、泛着诡异光泽的粘液!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咻!咻!咻!

数道破空锐响撕裂空气!几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坚硬玉石,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从侧后方射来,带着惊人的力道,狠狠砸向俯冲而下的鸩鸟!

砰!砰!

石块重重砸在鸩鸟的翅膀和胸腹上!玉石碎裂,鸩鸟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厉啸,俯冲之势被打断,庞大的身躯在空中狼狈地翻滚了一下,几片闪烁着毒光的羽毛凌乱飘落。

是张伯!他不知何时竟冒险跟了出来,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雾霭边缘,老脸涨红,气喘吁吁,手中还抓着一块待投的石头,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他嘶声吼道:“畜生!滚回你的毒云涧去!”

鸩鸟挨了重击,又见有人增援,盘旋了两圈,那双黄褐色的竖瞳在我们身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怨毒与不甘,最终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诅咒般的凄厉长鸣,猛地振翅,拖着略显不稳的身形,冲入更高处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中,消失不见。那令人心神俱裂的邪音,也渐渐远去,终不可闻。

空地上一片狼藉,死寂得可怕,只有幼麂微弱痛苦的喘息声,以及风影奔回我身边时沉重的鼻息。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树干,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左肩的灼痛和脑中的嗡鸣尚未平息,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破膛而出。

张伯踉跄着走过来,脸色依旧惨白,看着地上垂死的幼麂,又看看我肩头被腐蚀的破洞和灼伤的皮肤,重重叹了口气:“唉……这鸩鸟的毒……霸道啊。这幼崽……怕是……”

我低头看着怀中小小的生命,它温热的身体在我臂弯里微弱起伏,脖颈处被我简单处理的伤口依旧泛着青黑,那断气的“嗬嗬”声如同钝刀割心。它湿润的大眼睛半睁着,里面倒映着上方被雾气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充满了对生的懵懂渴望。我不能放弃!

“老丈,”我抬起头,声音因紧张和刚才的嘶吼而沙哑,“您刚才说‘毒云涧’?那鸩鸟的巢穴?您知道在哪?”

张伯闻言,眼中瞬间布满惊惧,连连摆手摇头,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后生!你疯了不成?!那地方是绝地!毒气弥漫,寸草不生!连墨影豹都不敢靠近!去就是送死!这幼崽……是山里的灵物,命该如此……”

“命不该如此!”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它命不该绝于毒鸟之手!老丈,告诉我方向!鸩鸟之毒,其巢穴附近必有克制之物!这是天地平衡之理!《百草经》里提过,‘至毒所生,七步之内必有解’!”我并非完全胡诌,古医书确有此论,只是此刻用来坚定自己和说服张伯。

张伯看着我眼中近乎执拗的火焰,又看了看我臂弯中气息奄奄的小兽,嘴唇哆嗦着,老眼中挣扎之色剧烈翻腾。最终,他狠狠一跺脚,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指向更高处雾气最为浓重、山势也最为险恶狰狞的东北方向:“往……往那边!翻过前面那道‘断魂梁’,下到最深的谷底……雾最浓、石头都发黑发臭的地方……就是毒云涧!祖宗啊……”他痛苦地闭上眼,“老头子可什么都没说!”

“多谢!”我沉声道,小心地将幼麂轻轻放在地上铺开的干枯落叶上。它小小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呜咽。风影立刻凑上前,用温热的鼻息轻轻触碰幼麂的额头,发出低低的、安抚般的嘶鸣。

“风影,守好它!等我回来!”我用力抱了抱它强健的脖颈。风影的大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里面充满了担忧,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前蹄稳稳踏在幼麂身旁,如同一个忠诚的哨兵。

不再犹豫,我抓起地上散落的几块棱角锋利的碎石揣入怀中,又将水囊重新灌满山泉(刻意避开了那潭毒水),深吸一口气,朝着张伯所指的那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东北方向,头也不回地扎入了翻滚的浓雾之中。

翻越“断魂梁”的过程,如同在噩梦中跋涉。雾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灰白色胶质,沉重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窒息感。脚下的岩石逐渐变了颜色,不再是温润的青玉,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夹杂着暗红纹路的深褐或墨绿,表面湿滑冰冷,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苔藓,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硫磺、腐朽物和某种甜腻腥气的怪味。空气仿佛凝固,鸩鸟那令人心悸的尖啸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死寂般的压迫感,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异常清晰、沉重。越往下走,光线越是昏暗,雾气仿佛吸收了所有光亮,周遭只剩下模糊扭曲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大魔怪。

不知在湿滑陡峭、怪石嶙峋的山道上挣扎攀爬了多久,脚下突然一空!我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沿着一个极其陡峭、布满碎石的斜坡急速向下滑坠!碎石和泥土在身下飞溅,我只能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任凭尖锐的石棱刮擦着身体,火辣辣的疼痛从各处传来。砰!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凸起的硬物上,剧痛袭来,翻滚终于停止。我瘫在冰冷的碎石堆里,剧烈地咳嗽着,口鼻中全是浓雾和尘土那令人作呕的味道。

勉强挣扎着撑起身体,环顾四周,心猛地沉了下去——这里就是谷底了,毒云涧!

眼前景象,宛如地狱的角落。浓雾在这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沉滞得几乎无法流动。视线所及,一片死寂。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些低矮扭曲、颜色发黑的灌木丛,枝叶稀疏,形态狰狞,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地面是粘稠的黑色淤泥,间或裸露着暗红、深褐、墨绿等令人不安的岩石。最刺目的是那几处零星分布的水洼——水面漂浮着厚厚的、油腻腻的彩色泡沫,散发着比之前浓烈十倍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腥臭!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毒气,肺腑灼痛。

鸩鸟的巢穴在哪儿?解药又在何处?我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挣扎着在滑腻的淤泥和嶙峋怪石间搜寻。目光扫过那些散发着毒气的彩色水洼,扫过扭曲的枯木……忽然,在谷底最深处、雾气几乎凝成实质的崖壁下方,一片相对干爽的黑色石台上,我看到了它!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巢”,更像一个用无数枯骨、扭曲的黑色树枝和大量闪烁着幽蓝、深紫光泽的毒羽,胡乱堆积、黏连成的巨大而污秽的“冢”!枯骨中依稀可辨兽类的头骨、鸟类的翅骨,甚至……一些细小的、难以辨认的骨骸。冢的周围,散落着更多颜色妖异的鸩鸟羽毛,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之圈。整个“冢”散发出的浓烈死亡与怨毒气息,几乎让我窒息。

这就是孕育那剧毒邪鸟的温床!解药呢?天地生毒,亦必生克!我强忍着内心的强烈不适和阵阵眩晕,目光如鹰隼般在巢穴周围寸寸搜索。黑色的岩石,粘稠的淤泥,扭曲的枯木……突然,我的目光定格在离那污秽骨羽冢不到十步远的一处石缝里!

那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黑色岩壁,竟顽强地生长着一小簇植物!不过巴掌大小,茎秆纤细柔弱得仿佛一碰即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的苍白。顶端却顶着几朵极其微小、但颜色却纯净得不可思议的白色小花!花瓣细碎,如同最纯净的冰雪雕琢而成,在这片被毒瘴笼罩、色彩污浊的死亡之谷里,这抹微小而倔强的白色,像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粒星火,纯净得不染丝毫尘埃,与周遭的污秽毒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是它!一定就是它!《百草经》中模糊记载的“生于至秽,其花如雪”的解毒圣品——净尘花!狂喜瞬间冲上头顶,压倒了所有不适!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散落的毒羽,靠近那石缝。越是靠近,越能感觉到那小花散发出的微弱却极其清冽的气息,如同沙漠中的一缕甘泉,让灼痛的肺腑都为之稍稍一舒。

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捏住那几朵微小的白花,连同下方一小段苍白的茎秆,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来。生怕多用一分力气,就会将这脆弱的希望捏碎。当那几朵微凉的、纯净的小花落入掌心时,我几乎能感受到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清凉之意,顺着掌心劳宫穴丝丝缕缕地渗入体内,竟奇迹般地驱散了几分脑中残留的嗡鸣和烦恶!

不敢有丝毫停留,我将这几朵珍贵的净尘花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攥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转身就朝着来路——那陡峭湿滑的斜坡——手脚并用地拼命攀爬!逃离这毒瘴深渊的渴望,给予了我超越极限的力量。滑坠时似乎很短的坡道,此刻向上攀爬却艰难无比,湿滑的苔藓和碎石不断让我脚下打滑,尖锐的石棱割破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雾和毒气的腥甜,肺像要炸开。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幼麂等不了!

当我终于连滚带爬地翻回“断魂梁”之上,重新感受到虽然依旧浓重、但至少不那么污浊窒息的雾气时,几乎虚脱。顾不上喘息,辨认了一下方向,立刻朝着之前那片林间空地发足狂奔!风影的嘶鸣声远远传来,带着焦灼,如同指路的明灯。

冲回空地时,张伯正佝偻着身子,焦急地守在幼麂旁边。幼麂的抽搐已经极其微弱,几乎停止,小小的胸膛起伏微弱得难以察觉,口鼻边的白沫已经干涸,脖颈处的青黑扩散到了大半个身子,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风影不安地用鼻子拱着它,发出低低的悲鸣。

“快!”我冲到近前,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顾不得解释,立刻将掌心那几朵依旧纯净、微带凉意的净尘白花塞入口中,用力咀嚼!花朵极小,汁液微乎其微,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奇异清香的苦涩味道。我迅速将嚼烂的花叶连同唾液吐在掌心,形成一小团黏糊糊的、散发着微弱清冽气息的绿色药泥。

我小心翼翼地掰开幼麂紧闭的嘴,将这救命的药泥,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它肿胀发黑的舌根和口腔内壁。药泥接触到它灼热的黏膜,幼麂毫无生气的身体似乎极其微弱地痉挛了一下。接着,我又将剩余的药泥,厚厚地敷在它脖颈处被鸩羽所伤的、已经乌黑溃烂的创口上。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在心口。张伯蹲在一旁,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幼麂,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衣角。风影也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我跪在幼麂身边,手悬在它小小的胸膛上方,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起伏,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幼麂小小的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清晰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它原本翻白的眼睛,眼睑极其困难地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虽然依旧无神,但那里面属于生命的微光,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几乎同时,它细弱的脖颈处,那触目惊心的青黑色,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缓缓消退!虽然缓慢,但那代表着死亡的阴影,确确实实在退却!

“活了!活了!”张伯猛地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狂喜,泪水混着汗水纵横流下,“山神有眼!山神有眼啊!你这后生……你这后生……”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枯瘦的手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

风影也欢快地嘶鸣起来,用头亲昵地蹭着幼麂的身体。幼麂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和善意,极其微弱地“呦”了一声,小脑袋在风影的鼻子上轻轻蹭了蹭,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但胸膛的起伏却明显有力、平稳了许多。它太虚弱了,陷入了沉沉的、却是充满生机的睡眠之中。

巨大的喜悦和脱力感同时袭来,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的小小生命,又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双手和同样敷着净尘花泥、灼痛已大为缓解的左肩伤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在胸中冲撞。死亡与生机,至毒与解药,在这座神秘的山中,竟如此紧密地纠缠共生!

张伯小心翼翼地抱起沉睡的幼麂,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得找个安全暖和的地方,让这小家伙好好养着。”他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后生,你……你真是……”他摇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老头子活了这把年纪,头一回见人从毒云涧活着出来,还带回了救命的仙草!你……你跟我来。”

他抱着幼麂,引着我和风影,并未返回他那个简陋的岩洞,而是朝着女几山更幽深僻静的西南坡走去。那里古木参天,雾气稍淡,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落叶层。在一处背风向阳、被几块巨大温润的青玉半环抱的洼地里,张伯将幼麂轻轻放下。这里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温暖而安宁,地面干燥,弥漫着泥土和朽木的清新气息。风影立刻走过去,卧在幼麂旁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它。

“这里好,‘墨影’它们很少过来,暖和,也安静。”张伯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我,“后生,你救了山里的灵物,老头子没什么值钱东西谢你……”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但老头子知道这山的秘密。你跟我来,看一眼,就一眼。”

他带着我,绕到洼地后方一片被浓密藤蔓遮掩的陡峭石壁前。他拨开厚重的藤蔓,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奇特金属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洞内极深,一片漆黑。张伯没有进去,只是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简陋松脂火把,小心地探入洞口,晃了一晃。

火光跳跃着,瞬间驱散了洞口附近的黑暗。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一条凝固在地下、奔流不息的璀璨星河!洞壁深处,并非岩石,而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光芒的……赤金矿脉!那光泽纯粹、炽烈、奔放,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熔岩被瞬间冻结,又像是无数颗微缩的太阳被嵌入了岩层!光芒流淌,金红交织,将狭窄的洞穴映照得一片辉煌!这光芒不仅照亮了洞壁,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穿透了张伯手中那微弱的松脂火光,直接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视觉冲击。那磅礴的、无声的璀璨,是沉睡的山之血脉,是凝固的远古熔岩,是足以令世人疯狂的“不凡”!

张伯很快收回了火把,迅速用藤蔓重新掩好洞口,仿佛生怕惊醒了这沉睡的金色巨龙。洞内那惊心动魄的光华瞬间隐没,只剩下松脂火把噼啪的燃烧声和洞外山林的寂静。

“看到了吧?”张伯的声音在幽暗中显得异常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玉在山巅,金在腹地。可这金,是山的骨,是山的魂!动了,山就塌了,灵就散了,墨影豹会发狂,鸩鸟会肆虐,连那些温顺的鹿群都会遭殃!金子再好,能比命长?能比这山里的灵性长久?”他浑浊的老眼在火光下异常明亮,直直地看着我,“这秘密,老头子守了一辈子。今天给你看了,是谢你救了山里的命,也是……让你明白这女几山的‘债’。”

我站在洞口,沉默良久。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璀璨金光还在脑海中灼灼燃烧,与之前毒云涧的污秽死寂、净尘花的纯净柔弱、幼麂濒死的青黑与重生的微光……无数画面在眼前交织碰撞。这座山,用最极致的反差,将世界的真相赤裸裸地铺陈开来:温润的玉石下藏着炽烈的黄金,祥和的鹿群旁潜伏着凶暴的墨影豹,纯净的泉源之上盘旋着剧毒的鸩鸟,至秽的深渊里却绽放着救赎的净尘花……至宝与至毒,生机与死寂,守护与掠夺,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共生共灭,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平衡。

张伯抱着沉沉睡去的幼麂,身影渐渐消失在古木苍翠的西南坡深处。风影安静地守在一旁,枣红的皮毛在透过林隙的微光下,流淌着温暖的光泽。

我牵着风影,缓缓行至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脚下,女几山在薄暮中舒展着它神秘而丰饶的身躯。玉色的山巅依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大地温润的额饰;而山腹之下,那曾惊鸿一瞥的炽金矿脉虽已不可见,却仿佛在地底深处无声奔涌,留下沉甸甸的余韵。晚风拂过林海,枝叶摩挲,声如细浪,其间隐隐传来呦呦鹿鸣,应和着不知何处响起的、属于墨影豹的低沉喉音。

就在这祥和与野性交织的余音里,更高的天际,云雾翻涌之处,几点暗紫墨绿的影子悄然掠过。是鸩鸟群。它们盘旋着,如同几滴不慎滴入清水的浓墨,缓慢地朝着山巅那最浓重的云雾深处游弋而去,最终消融在茫茫云霭之中,只留下无形的轨迹。

我静静地望着,望着玉色山巅,望着鸩鸟消失的云海,望着脚下蕴藏金脉的大地。肩头净尘花带来的清凉早已消散,只余一丝微痒的愈合感。这座山将它最深的隐喻烙印在了我的骨血里——人间至珍与至险,从来比邻而居,如同光与影的双生子。那璀璨的黄金矿脉是诱惑,更是警醒;鸩鸟的毒羽是终结,却也逼出了深渊里净尘花的救赎。所求愈是珍贵,守护它的代价便愈是险恶。

风影打了个响鼻,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手背。我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暮色中云遮雾绕的女几山。

“走吧,老伙计。”我轻抚风影的鬃毛,“这世间的路还长,山还多。记着这里——记着玉的光,金的烫,鸩的毒,还有……那朵开在深渊边的花。”

枣红马昂首长嘶,声裂暮云。马蹄踏碎归途上的碎石,清脆的回响在山谷间回荡,载着我们,奔向下一座等待着被阅读的、沉默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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