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营，生活区山谷。
夜色如墨汁般在山谷间流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寒风中摇曳。邓贤那间青砖原木的平房里，火塘中的松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将温暖的光晕洒满不大的空间，松脂的清香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吴恩栗蜷缩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那只纳了一半、针脚歪扭的厚实鞋底，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火光在她清秀却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上跳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靛蓝的碎花棉袄裹着她单薄的身子，木簪松了，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颊边。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邓贤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走了进来，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他脱下冰冷的军大衣，无声地挂在门后的木钉上。
细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吴恩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邓贤的身影，睡意瞬间消散，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慌忙坐直，怀里的鞋底差点掉进火塘。“贤…贤哥！你回来了！”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邓贤走到火塘边的主位木椅坐下，火光映照着他脸上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在看到吴恩栗安然无恙时，明显柔和了一丝。火塘的暖意包裹着他，稍稍驱散了指挥部里带来的冰冷和心悸。
系着围裙的老王头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从旁边的小厨房转出来，洪亮的嗓门打破了屋里的宁静：“司令！回来得正好！恩栗丫头一直念叨，非让我把煨着的参鸡汤给你留着！快趁热喝两口，补补元气！” 浓郁醇厚的鸡汤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家的暖意。
邓贤接过老王头递来的粗瓷大碗，碗壁有些烫手。金黄的汤汁上飘着点点油星，里面是炖得软烂脱骨的鸡肉。他吹了吹热气，大口喝了起来。滚烫鲜美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温热的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在这熟悉的味道里松弛了几分。
吴恩栗安静地看着邓贤喝汤，火光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着温暖的光点。等他放下碗，她才小声问：“贤哥…还…还要吗？”
“够了。”邓贤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膝头那只歪歪扭扭的鞋底上，“又在弄这个？费眼睛。”
“不…不费事的…”吴恩栗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鞋底往身后藏了藏，脸颊微红，“快…快好了…” 她想说，这是给他纳的，山里路难走，底子厚实些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王头在一旁絮叨着生活区的琐碎：“后山张猎户家的娃烧退了，顾医生给扎了几针，管用！…仓库的老李头清点冬衣，说还差几户的份例，赶明儿再去催催…对了，今儿下午新来俩伙夫，看着挺壮实，说是从高州那边招来的…” 他像数家珍一样说着这些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
邓贤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火塘噼啪，松香弥漫。
屋外是云浮山寒冷的夜，是波谲云诡的局势，是步步杀机的暗战。而屋内，只有这温暖的火焰，这碗朴实的鸡汤，这个絮叨的老人，和眼前这个安静得有些胆怯、却将他视为整个世界的女孩。
这片刻的宁静与烟火气，是他冰冷权柄和血腥征途之外，唯一能真实握在手中的慰藉，是他力量源泉下最柔软的基石。
“王伯，”邓贤忽然开口，打断了老王头的絮叨，“新来的伙夫…底细清楚吗？”
老王头一愣，随即拍着胸脯：“司令放心！盘问过了，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家里遭了匪，活不下去才来投军的。我看着呢，错不了！”
邓贤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叶怀瑾的“磐石之影”应该已经布下。他看了一眼吴恩栗，火光下她的侧影安然。“过些日子，队伍要开拔去羊州湾海边，建个大厂子。”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那边靠海，风硬，湿气重，条件…比山里差远了。”
吴恩栗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烛火。她用力绞着衣角，指节泛白，沉默了几秒，才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我…我不怕！贤哥你去哪，我就去哪！山里也好，海边也好…我…我跟着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火塘的干柴，噼啪作响。
邓贤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依赖和惶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带她去初建的羊州湾？那里将是风暴的中心，鱼龙混杂，危机四伏。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再说吧。” 他站起身，拿起军大衣，“你们早点歇着，我去前面还有事。”
推开厚重的木门，山间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邓贤的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走向那片被灯火和机器轰鸣笼罩的岩洞核心区。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肃杀。吴恩栗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焰，手里的鞋底变得无比沉重。老王头往火塘里添了块耐烧的老松根，叹了口气：“丫头，睡吧。司令有司令的难处…那海边，怕是不太平哟…”
吴恩栗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拿起针，对着火光，更加用力地扎向那厚厚的千层底。一针，又一针，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决心，都密密实实地缝进这厚厚的鞋底里。
小小的砖屋，只剩下松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针线穿过粗布的、单调而执拗的窸窣声。
山谷的夜，寂静而漫长，磐石营的灯火在远处如同沉默的巨兽之眼，守护着这片山谷中微弱却不肯熄灭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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