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底棺
长江水裹着铁锈味漫过采石矶时，杨广正站在战船顶层，望着对岸被雾霭笼罩的寿阳城。他腰间的玉玦撞在青铜酒樽上，发出清脆的响——这是他第三次南下，前两次都被一场怪雾逼退。雾里飘着腐木与尸香，晋军的战鼓会从雾中传来，可等大军冲进去，只剩满地湿漉漉的鞋印，像无数双脚刚从江底爬上来。
\"陛下，陈先生到了。\"内官的声音带着颤。
杨广转身，看见那个穿青衫的男人正踩着船舷拾级而上。他的鞋底沾着湿泥，发梢滴着水，仿佛刚从江底捞出来。陈墨的袖中飘出几缕淡青色的雾，那是亡灵特有的气息——杨广记得，三年前在邺城，他见过陈墨用这种雾召出一支\"阴兵\"，替他平了冀州的叛乱。
\"陈先生。\"杨广伸手虚扶，\"朕等你很久了。\"
陈墨抱了抱拳，目光扫过江面上的晋军楼船。那些船帆上绣着玄鸟，是南朝齐的镇国神兽。他注意到最中央的旗舰上，立着一面青铜镜，镜面蒙着黑布，每隔半个时辰就会被揭开，露出里面晃动的人影——像是无数张重叠的脸。
\"陛下的麻烦，在江底。\"陈墨说。
杨广瞳孔微缩。三天前，他的水军先锋在乌江口触了暗礁，整支船队连同三千士兵，连人带船沉进了江底。打捞的人说，船锚缠着密密麻麻的头发，每根头发上都系着青铜铃——和陈墨腰间那串一模一样。
\"先生早知道？\"
\"南朝齐的'镇水棺'，藏在水下三十年了。\"陈墨摸出怀里的半块龟甲，\"当年齐明帝怕后世有人渡江，用三百童男童女的魂魄封了江底。他们的棺木是用活楠木做的，泡在江水里越久，怨气越重。\"
江风突然大了，吹得杨广的龙袍猎猎作响。他望着陈墨腰间的青铜铃，突然想起密探回报：陈墨在江夏时，曾用七具\"合灵\"破了当地的\"镇河碑\"，碑下埋着的，也是齐朝的镇国重器。
\"先生要什么？\"
\"三样东西。\"陈墨伸出三根手指，\"活人的生魂做引，齐军的战旗做媒，还有......\"他顿了顿，\"陛下的龙气。\"
杨广笑了，笑声里带着帝王的狠厉：\"先生说笑了。朕的大隋，何时需要借别人的龙气？\"
陈墨没接话。他望着江面上的雾，突然抬手弹了个响指。雾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杨广的水军旗舰上，那面蒙着黑布的青铜镜\"哗啦\"一声裂开，无数张青灰色的脸从镜中涌出，飘向陈墨。
\"这是齐军的'怨魂旗'。\"陈墨伸手接住一张脸，那是个穿着甲胄的年轻士兵，眉心有个朱砂痣，\"他的执念是'护旗'。\"
杨广凑近细看，发现那些\"脸\"其实是半透明的魂魄，正顺着陈墨的手臂往他体内钻。陈墨的身体开始泛青，像被泡在水里的玉石，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团鬼火。
\"陛下看。\"陈墨指向江底，\"镇水棺要醒了。\"
水面突然剧烈翻涌，掀起十丈高的浪。杨广的战船被掀得东倒西歪，他死死抓住栏杆，看见江底浮出一具巨大的青铜棺椁。棺盖上刻满咒文，每道咒文都在渗血，血珠落进江里，立刻化作无数条血红色的小鱼，啃食着晋军的船帆。
\"那是齐明帝的陪葬棺。\"陈墨的声音变得沙哑，像是两个人在说话，\"里面葬的不是他的尸身，是三百童男童女的魂魄。每过三十年，棺中的怨气就会掀翻长江，让任何想过江的人都喂鱼。\"
杨广抽出佩剑，指向青铜棺：\"朕的玄甲军能劈了它！\"
\"没用的。\"陈墨摇头，\"这棺材浸在江水里三百年，早就成了江底的魂巢。您看那些小鱼——\"他指向江中，\"它们是童男童女的怨魂所化，专吃活人的生气。\"
话音未落，血色小鱼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咬穿了晋军的甲胄。杨广看见一个士兵的脖子上被咬出三个血洞，鲜血喷在船板上，立刻被小鱼吸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白骨。
\"先生！\"内官的尖叫传来，\"楼船要沉了！\"
陈墨突然抓住杨广的手腕。他的手冰凉，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将杨广拽向船舷。两人趴在栏杆上，看见青铜棺的棺盖正在缓缓打开，里面涌出无数半透明的身影——正是那些被封印了三百年的童男童女，他们的身体像水草般飘着，眉心都点着朱砂痣。
\"陛下，您闻到槐花香了吗？\"陈墨轻声说。
杨广深吸一口气，果然闻到一缕熟悉的甜香。那是他童年时，在大兴城的御花园里，乳母总在他睡前点的槐花香。可此刻，这香气里混着浓重的血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这些孩子，都是当年齐军屠村时抓的。\"陈墨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他们的父母被砍了头，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尸体被扔进江里喂鱼。齐明帝怕他们变成厉鬼复仇，就把他们的魂魄封在镇水棺里，用活楠木养着，让他们的怨气永远困在水底。\"
青铜棺完全打开了。为首的女孩抬起头，她的脸白得像纸，却美得惊人。她的眉心有颗朱砂痣，和陈墨袖中那半块龟甲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是你？\"陈墨的声音发颤。
女孩的目光锁住他，嘴角扯出个苍白的笑：\"陈哥哥，你终于来了。\"
杨广这才注意到，陈墨的眼角正渗出泪水。他的青铜铃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滚到女孩脚边。女孩弯腰捡起铃铛，铃身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震得她松开手，铃铛\"当啷\"落在船板上。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铃铛。\"女孩说，\"当年我爹说，这是能打开黄泉路的钥匙。\"
陈墨突然推开杨广，踉跄着冲向船舷。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什么，可江风卷起他的青衫，露出心口的《九幽冥录》残页——上面的咒文全部亮了起来，组成一行血字：\"以魂渡魂，以血还血。\"
\"陈先生！\"杨广大喊，\"你要做什么？\"
陈墨没有回头。他望着女孩，脸上露出释然的笑：\"阿阮，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保护好你，让你被抓去封在棺里。今天，我用我的命换你的自由。\"
女孩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她伸出手，穿过陈墨的胸膛，像是要抓住什么。陈墨的胸口渗出鲜血，在船板上晕开一朵红梅。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像被风吹散的沙粒，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阿阮，记住......别恨了......\"
女孩的身影也跟着崩解。她最后看了陈墨一眼，唇形分明是\"谢谢\"。然后，她和所有童男童女的魂魄一起，融入了陈墨消散的身体里。
青铜棺突然剧烈震动，棺盖\"轰\"的一声砸回原位。江底的怨气像被抽干了似的，迅速消散。血色小鱼纷纷死去，浮在水面上，变成普通的江鱼。
杨广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突然想起陈墨最后说的话。他摸向腰间的玉玦，发现玉玦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和陈墨心口的《九幽冥录》残页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陛下，镇水棺封了。\"内官的声音带着哭腔。
杨广没有说话。他望着陈墨消失的地方，想起三天前密探回报的另一个消息：陈墨在江夏时，曾对着江水说过一句话——\"有些债，该我还了\"。
江风渐歇，雾霭散去。寿阳城的轮廓清晰起来，城墙上飘着一面绣着玄鸟的旗帜，却不再是凶煞的模样，而是带着几分悲怆的温柔。
杨广收回目光，捡起地上的青铜铃。铃身还残留着陈墨的体温，他轻轻摇了摇，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龙气更重要——比如人心，比如执念，比如那些被埋葬了三百年的，不肯消散的，孩子的冤魂。
\"传朕旨意。\"杨广转身对内官说，\"攻下寿阳后，开仓放粮，修缮被战火毁掉的祠堂。告诉百姓......\"他顿了顿，\"告诉百姓，大隋要让天下再无镇水棺，再无镇魂铃。\"
内官领命而去。杨广望着渐渐平静的江面，突然想起陈墨最后那个释然的笑。他摸了摸心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片干枯的槐树叶——和张校尉阵亡那晚，陈墨插在坟前的那片，一模一样。
而在江底深处，那具重新闭合的青铜棺里，三百童男童女的魂魄正围着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那是陈墨的魂魄，他没有消散，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他的眉心有个朱砂痣，和当年那个叫阿阮的女孩，一模一样。
\"陈哥哥。\"阿阮的声音很轻，\"你为什么不早说？\"
陈墨笑了，笑容里带着三百年的沧桑，却也有着少年的清澈：\"因为我也怕啊。怕你知道，当年那个说要保护你的小哥哥，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阿阮伸手碰了碰他的脸。这次，她的手不再是半透明的，而是有了真实的温度：\"现在，你做到了。\"
江底的怨气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槐花香。陈墨望着头顶的江水，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亡灵合成师的手，既能渡魂，也能杀人。但记住，你终究是活人，别让亡灵的怨气，吞了自己的魂。\"
此刻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渡魂，不是操控亡灵，而是让他们放下执念；真正的合成，不是把活人和死人绑在一起，而是让他们在彼此的遗憾里，找到和解的光。
长江水继续向东流去，带着陈墨的魂魄，也带着三百年的恩怨，流向更辽阔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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