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是真的忙，见状也不再谦让，道了句：“那行，老爷您有事喊我。”便带着几个人扛木料去了。
裴琅把老人背到郎中面前，小心地将人放了下来。他一双眼四处搜寻着他哥的身影，却见他哥身前围满了人，挤挤攘攘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出什么事了？”安顿好老人后，他连忙跑过去问道。
他日日陪裴珲在这里忙活，周围人一早知道这是县官的弟弟，他一来，便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通道。裴琅这才看清人群中间竟坐着个小孩，才丁点大，不哭也不闹，明明四周这么吵，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是谁家的孩子？”裴琅问他们。
周围人纷纷摇头道：“谁知道，反正不是我们的。”
“八成也是随父母逃难来的，能带这么小的孩子上路，也是稀罕。”有人出声议论道。看样子父母估计是没了，留下个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日后该怎么活。
裴珲掀起袍角蹲下来，试图同这孩子沟通。
一个衣衫褴褛，瘦成了芦柴棒的人开口道：“大人，我跟他是一船的。他们一家老小都在那艘船上，风浪一来，谁都没保住。”
“那这孩子怎么活下来的？”他身旁的人问他。
芦柴棒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漂到岸上来的。”
“妈祖保佑。”有人说道。他们这群下南洋的大多是福建广州一带的沿海居民，最是信这个，天王老子面前都能扯谎，妈祖却是不行。
“哟，那可真是个有福的。”接他话的人故意这样说，希望有人能看在妈祖赐福的份上喂这孩子两口饭吃，好歹糊弄长大。
“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裴珲抬眸问他们。
周围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芦柴棒男子身上。谁让他跟这孩子一船呢，知道的肯定比他们多。
“这……”芦柴棒男子犯了难，道：“当时大家伙都只顾着逃命，谁会特意打听这个呀。”
他只知道这孩子的父亲高高瘦瘦的，祖父反倒颇有些大腹便便，别的就一概不知了。毕竟仅有一面之缘而已。
“唉。”周围人纷纷叹气。照这么说，这孩子想活下来怕是难喽。
如今这世道，非亲非故的，谁有多余的力气管他！
“行了，大家都散了吧。”裴珲下令道：“阿琅，你先带这孩子叫郎中看看，看可有隐疾之类。”
县官发了话，众人便各自散去了。
他们这群刚从阎罗殿捞回一条命的人，顾全自己尚且勉强，谁也没有闲情去操心别人的事。就是看县官注意到了，这才围了上来，也是想在大人跟前露个脸。在此之前，这孩子可是不声不响在这儿窝三天了，他们都见了，却也都没管。有好心妇人想要施以援手的，也都被家人给拦住了。如今县官能出面接过这个重担，自然再好不过。
裴琅见这孩子瘦小的厉害，想着他可能没有力气走路，便弯下腰想将他抱起来，谁知孩子却死活不肯。裴琅无奈，只得牵着他的手向郎中走去。
这孩子的手也极小，瘦得只剩一层皮，虚虚地搭在裴琅手心。裴琅几乎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把他给捏坏。他看这孩子走得踉踉跄跄甚是辛苦，却怎么都不肯要人抱，便知他生性倔强，是个天生有主见的，心下稍安。
依这孩子现在的情况，有主见总比没主见好。有如此心性，应当不难活下去罢？
郎中接过孩子详细检查了一圈，道：“没什么毛病，就是饿的。”
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脑子也正常，多吃两顿饱饭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裴琅放了心，排队给孩子领了碗粥，端给他吃。孩子是真的饿坏了，一连吃了三碗才小声说不要了。裴琅等他吃饱了才又问他：“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虎头。”孩子终于肯答道。
“姓什么呢？”裴琅见他愿意跟自己交流很高兴，尝试引导着问。
孩子这下面露迷茫，又不说话了。
裴琅叹了口气，心知恐怕是问不出更多的信息了。孩子太小，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呢，更别说祖籍住址这些了，想替他找到别的家人只怕难如登天。
且至亲皆已离世，就算还有别的家人在，谁又能保证他们一定会对这孩子好？
他本想自掏腰包拜托这批逃难的人照料这孩子一二，谁知这些人宁可不要他的钱也不肯收下这孩子，纷纷说道：“老爷，您大恩大德，替这孩子寻个好人家吧。咱们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个还顾得上照看他呀！”
他们大都是行商，为人精明，知道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可这么一个大活人赖上身就再难甩脱掉了。
裴琅无法，只得将这孩子暂时抱回了县衙。好在这次，孩子没再抗拒。
双卿正同于敏惠一起准备着搭帐篷的布料，猛见他抱了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惊得忙问：“这是……”
裴琅便将这孩子的身世简单叙述了一遍，引得二人又一阵唏嘘。
“可怜见的。”于敏惠见他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不免动了慈母心肠，命人打来热水给他擦洗，又找来攸宁穿小的旧衣服给他穿。一番拾缀后，总算叫这孩子有了人样。
“那他以后可该怎么办呢？”双卿忧虑地问道。
“先在衙门住下，等你哥哥忙完这阵回来了，再叫他想办法吧。”于敏惠叹道，“谁叫他是做父母官的呢，遇见这样的事，不好不管。”
裴珲忙得总不见人，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裴琅见双卿蹙着眉，心情不太好，便找了个借口拉她回房里，问道：“卿卿，怎么了？”
双卿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六哥，原来替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决定去处是这么难办，谢谢你们当初肯留下我。”
当初，她只觉得自己快死了，举目无亲，凭着生存的本能向裴琅家走去，谁知半路就倒在了雪地里。再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脚边烤着热烘烘的火炉，她当时只顾庆幸，却不曾想过替她做下这个决定的人要承担多大的压力。
“六哥，你们当时也一定很纠结罢？”就像现在这样，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她终于明白了。
“六哥，谢谢。”双卿把脸埋进裴琅胸膛，眼泪情不自禁地滚落。
裴琅伸手环抱住她，安慰道：“都过去了。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谢谢你当时选择了我，给了我留下你的机会，我很开心。”
他想了想，道：“卿卿，你是想留下这个孩子么？如果你想的话，我——”
双卿抬起脸，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他，就想起了以前的我，没别的想法。还是……听哥哥回来怎么说罢。”
“好。”裴琅为她拭去泪痕，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他想，如果卿卿想留下这个孩子的话，他便与她一起承担起教养的职责。如果她没有这个想法，他便同裴珲商量，在县城里物色个靠得住的好人家，把孩子送去抚养。
这孩子健健康康的，且年纪又小，不愁找不到人家。
甚至，可以多挑几家出来，叫孩子自己选。
等他们收拾好情绪再推门出去时，虎头已经和狸奴顽在了一起。于敏惠给了他们一把小鱼干，虎头一半，狸奴一半，狸奴三两口把自己的那份吃了个精光，见虎头手心里还有，便翘起尾巴喵喵叫着去讨要。
虎头皱眉盯着手心沉思半晌，挑出一根最细的摆到了狸奴面前。
“喵——”狸奴明显不满意，但还是嗷呜着吃掉了。
于敏惠被逗乐了，笑道：“瞧他们俩。”
小猫像个孩子，孩子则是个伶俐虫。
双卿也笑了，道：“狸奴最贪嘴了，但凡它能吃的，就没有它不抢的。”
“它不能吃的，也要抢去闻一闻。”裴琅实在太了解狸奴的脾性了，拎起它后颈让它远离了虎头的鱼干。
狸奴在裴琅手上张牙舞爪，裴琅刚一松手，它便又飞快地冲向虎头。
虎头纠结半天，又忍痛挑出一根给它。
裴琅看了半天，发现虎头真是个好脾气，换作宁哥儿和缃姐儿，早气得追着狸奴满院跑了，虎头却能一忍再忍。想到双卿也曾和他一样懂得乖巧忍让，他不由叹息，失去庇护的孩子总比常人更加早慧，即使他们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能却已驱使他们做出讨好别人的选择。
哪怕，对方只是一只猫。
只是一只猫而已啊。
裴琅万万没想到，虎头在这个家里遭遇的第一份“欺负”，居然来自狸奴。
他毫不客气地将狸奴抓起来关进屋中禁足，又带虎头参观给他安排的住处。
虎头就这么住进了县衙，一住便是数月。
直到南洋各地的暴动逐渐平息，码头上不再有逃难而来的国人，裴珲才卸下肩上重担。安置好最后一波难民后，他终于肯在于敏惠的劝说下去休息。
然而他所谓的休息，也不过是第二日晚起一个时辰罢了。
等洗漱完毕，他立刻将裴琅找来询问虎头的事。得知这孩子颇为懂事后，他深思片刻，道：“我先着人打听下城中可有意愿收养的人家，若实在没有，就叫他……留在县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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