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入陵后,所有关于其死的风言与志怪传说,便如初冬的第一缕寒风,乍起即散,顷刻间了无痕迹。
人走茶凉,人死灯灭。
这位谥号“怀昭”的前太子,便如一杯被悄然撤下的冷茶,凉得无声无息。
而臣工们更是察觉,那位昔日时常辍朝的庆昌帝,已从正月里的五日一朝,变为如今的三日一朝。
可见太子之死,非但未令帝王消沉,反似一剂强心药。
龙椅上的身影愈发勤勉,丹陛下的臣子们心生激动:太子早殁于国事未尝不是一幸啊!
今日常朝,群臣的期待更甚——那能言善辩的“啄木鸟”许正,回来了。
往日里,没少被他的谏言刺得面红耳赤。可这数日销声匿迹,反倒让人心生怅惘,甚为怀念。
毕竟,被人惦记着骂,也是一种惦记。
况且他离京日久,此番还朝,必是揣着要事而来。
至于立储?历朝历代没个三五年也吵不出结果。不如先听听许大人今日,要奏响什么新篇。
今日这常朝,有好戏看了。
午门城楼肃穆的钟声划破晨霭,文武百官正待入朝,恰见多日未现的许正甫一露面,便被其父——新晋的资善大夫、刑部尚书许骧快步引至道旁。许尚书神色凝重,正低声对儿子嘱咐着什么。
虽说听不清内容,但这一幕落在文武百官眼中,却激起了层层暗涌。
许家父子,状元探花,俨然已成为朝堂上一座无形的丰碑。这般肃穆的庭训,竟在入朝前的顷刻也不松懈,这份自律与严谨,令周遭同僚在钦佩之余,亦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严父出才子,此话在许家得到了最极致的印证。
众人默然伫立,在初冬的寒风中不约而同地紧了紧衣袖,投向那对父子的目光复杂难言——
那是一种对极致典范的敬畏,亦夹杂着自身难及的慨叹。
许骧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将儿子拉近半步,压低声道:“正儿,今日散朝后,务必随为父回府。”他语气沉痛,“你离京这些时日,为父在刑部案牍劳形,回府亦难得安寝。你母亲忧心你安危,为父的消息递得稍慢半拍,她这边就拧上来了,我这胳膊都被拧紫了!”
他微微抬手示意袖口,声音压得更低:“你也知道你母亲力气奇大,对为父那是真下死手!好在傅世子常常给我递你的消息,否则,为父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许骧目光扫过四周,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端出尚书威仪,语气却透着无奈:“今日出门前,她已再三叮嘱,府上备了羹汤,命我定要将你带回。你母亲说若是不能将你带回,我也不必回去用饭了。”
“你听见了没?”许骧见儿子一脸震惊,悲愤之下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急促消散,“你母亲还发了话,你若不肯回去,连鹿鱼的那份饭食也一并撤了!难道你忍心看为父和你的书童一同饿肚子?”
许正压低声音,一脸无奈:“父亲您辛苦了。儿子以为母亲只会拧我,没想到对您也是...”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
唱喏声响起,百官敛容垂目,依序步入奉天殿。
繁琐的礼仪既毕,殿中暂归寂静。众臣的目光,皆不约而同地投向西班御史列中的许正,屏息静候。
果不其然,一声清朗奏对响彻大殿:“臣!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许正,有本启奏!”
来了!
时隔多日,这“啄木鸟”的啄木声终于再度响起。
刹那间,殿内群臣精神为之一振,所有困倦疲惫顷刻消散,皆凝神静气,准备静观他今日又将啄向何处。
文官序列之首,内阁首辅温恕,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出列的许正。
许正返京究竟查到了什么,他现在是无从把握。司礼监被黄公公守得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许正回京后并未面圣,甚至连一道密折都未曾呈递。
此前苏州线报亦说,阮康遗孀已处置妥当,许正多半时间只是埋首故纸堆,偶尔问话,并无异动。
只是...
许正中途莫名消失数日,去向成谜,所查成谜。这片空白,犹如暗夜行舟,才是真正令人心悸之处。
此消息之后,苏州方面再无只字片语传来。
必定是出事了。
无妨。他倒要看看,这许正今日能玩出什么花样。大不了,便是再弃几枚苏州的棋子——既然“清风已逝”,他们,已是可有可无。
待大局落定,这些苟延残喘的蝼蚁,不过是早碾死与晚碾死的区别。
今日的庆昌帝,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遮蔽了天颜。
“奏来。”冕旒后传来皇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许正躬身奏道,“臣所查苏松水师军械流失一案,已有结果。经查,苏州卫千户耿明、千总吴忠,伙同已自尽之把总阮康,私下倒卖陈旧制式军弩及弩箭,中饱私囊。此为耿、吴二人画押认罪之供状,恭请陛下圣览。”
他从袖中取出两封供状,奉与御前司礼监黄公公。
他眼风扫过稳如磐石的温恕,瞥见他袖袍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声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经臣查明,苏州卫竟常年倒卖军弩!其上薛守备,监察不力,形同虚设!致使国之利器流失于外,竟为流寇所用,行刺朝廷命官!此风若不刹住,今日敢卖军弩,明日就敢卖我水师战船!陛下,军械流失,纲纪败坏,至此已是触目惊心!”
许正心头冷笑:温恕岂能想到,他那铁桶一般的苏州卫,竟被两箱陈旧官银撬开。
他不过递过去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是认下倒卖军弩的死罪,还是背上盗取赈灾银、株连九族的重罪?这道题,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温恕双目微阖。
多年心血,苏州卫这条线竟毁于一旦!
所幸,他与那薛守备之间,始终隔着钟诚安排的线人,未曾直接沾染。
他强压下胸腔翻涌的闷气。
也罢,既然保不住,不如就此彻底斩断。他倒要看看,许正还能从这堆灰烬里,刨出什么!
庆昌帝声音一沉:“许卿辛苦了。苏州卫竟成蛀虫之窝,朕心甚怒!此案即由你一查到底,无论牵扯何人,官居何职,严惩不贷!”
“是。”许正肃然应道,话音甫落,他便再度高高举起手中笏板,扬声道:“臣,尚有要事启奏!”
“臣奉旨巡查苏松,却意外于太湖畔废弃采石场中,查获匿藏官银两箱!”许正声如金石,响彻大殿,“银锭之上,所铸铭文‘应天府赈济银五十两庆昌十年’清晰可辨!经核验,其年号、规制与十数年前苏松赈灾丢失之官银分毫不错,铁证如山!”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顷刻间激起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呼与哗然!
果然是啄木鸟!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指尘封十余年的定论铁案!
许正声调陡然拔高,言辞沉痛而恳切:“陛下!此银足证,当年赈灾银实为贼寇所劫,罗直监守自盗之罪实属诬陷!罗大人清白蒙尘,含恨而终,满门零落。臣伏乞陛下天威圣断,重审此案,使沉冤得雪,以慰忠魂,以正纲常!”
言毕,他深深拜下,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庆昌帝身形稳若磐石,只是十二旒冕冠,微微一晃,目光自御道长跪的许正身上一掠而过,深不见底。
侍立御阶之侧的司礼监掌印黄公公,眼角余光窥见这细微一动,心下当即一沉——
他侍奉庆昌帝数十载,太清楚许家在圣心中的分量。老子许骧官至尚书,赐资善大夫;长子掌通政司,为天子耳目。唯独这小儿子许正,放着锦绣前程不要,甘居御史台,屡犯天威,却总得陛下包容。昔日东宫恨得牙痒,也动他不得。
许正所奏,十有九准,圣眷之浓,可见一斑。
可此刻,他看得分明——陛下,不悦了。
这许正也是,查军械案便查案,怎地偏去触动这十数年的铁案?他这回,怕是莽撞了!
温恕险些持不住手中笏板。
许正...他竟能掘出这批银两?
怎么可能?!
那笔银两早已改头换面,成了滋养他暗中势力的资粮,怎会原封不动存于世间?
惊怒之余,他强压悸动。恐慌徒乱阵脚,唯有弄清对方虚实,方能应对。
不过眼下,一丝阴鸷的冷笑爬上他的嘴角。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许正,是该有人,好生教教他何为祸从口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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