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雪停了。
温照影已经坐在账房的梨木桌前，指尖划过昨夜未算完的账目，墨香混着晨起的寒气，倒让她清醒得很。
青禾端来热粥，见她对着一叠碎银出神，忍不住问：“小姐，这是在算什么？”
“前几日绣品的进项。”
“贵女们的单子是不能接了，没有了世子妃的名头，贵女们也不乐意沾我这和离的晦气。”
她顿了顿，将碎银拨到一旁：“往后世无双的绣活，得换个路数。”
青禾愣了愣：“不做贵女的生意了？那……”
“做寻常人家的。”
温照影翻开另一本账簿，上面记着些寻常妇人的尺寸喜好。
“你看，前些日子的围腰，荷包，虽利薄些，却踏实。”
“对了，”温照影忽然停下，望着后院那两间锁着的空房，“去把那两间房的钥匙找来。开春后，我要教些姑娘学绣活。”
最初的念头，她没有忘。
青禾眼睛亮了：“这主意好！可……租金、丝线、木架，这些都得花钱，咱们现在的进项……”
温照影笑了笑，从抽屉里取出个素布包，里面是几枚成色普通的银锭：“这是我攒下的体己，先垫上。还有嫁妆铺子的盈利，都先补上。”
青禾皱眉，如今相府虽未发话，但小姐如今和离，自立门户，嫁妆一直都存放着，生怕相府要时，闹得不愉快。
如今为了办绣学将嫁妆支去，小姐心中也不好受。
从前那些被她视作“俗物”的碎银，如今却成了支撑生计的底气。
正说着，门房来报，说有位姓周的嬷嬷求见，是城南洗衣铺的，想订二十条绣着兰草纹的帕子，给来往的客人用。
温照影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请她到外厅，我亲自跟她谈。”
温照影刚到外厅，周嬷嬷就直嚷嚷：“俺要二十条兰草帕子，给客人用的！”
她接过布样扫了眼，指尖点着上面的纹样：“嬷嬷，这兰草太浅，客人用着易脏。改改如何？叶子加些墨色，花芯掺点鹅黄，看着精神，还耐脏。”
周嬷嬷眯眼瞅着她画的样子，连连点头：“好！就这么绣！多少钱？”
“三十五文一条。”温照影笑得温和，“您要是用着好，往后常来，我再让两文。”
周嬷嬷想了想，世无双名声响，价钱却与布庄差不多，还是绣品，合计是赚了。
周嬷嬷刚要掏银子付定金，被她按住：“不急，等您验了货，满意再给。”
又对青禾道，“把库房里剩的两匹粗布包好，给嬷嬷带回去擦桌子。”
周嬷嬷拎着布走时，嘴都合不拢。
青禾撇嘴：“这布送得不值。”
“她那洗衣铺天天人来人往，抵得过多少吆喝？”温照影翻着账簿，笔锋不停。
“可光做这些零碎活计不行。”她对青禾说，“顾客州说的没错，世无双挂着圣上御赐的招牌，要是总接些不值钱的活，这招牌早晚得砸。”
青禾抿嘴：“可贵女们那边走不通……”
“谁说只能做贵女的生意？再想想……”
温照影抿唇沉思，忽然笑了：“去年那些西域来的胡商，你还有印象吗？他们穿的袍子上绣的花纹怪模怪样，用的却是咱们这儿的好丝线。”
青禾点头：“记得！他们总说咱们的双面绣稀罕，就是嫌绣的花样太老气。”
“这就对了。”
温照影起身从博古架上翻出个木盒，里面是几张画着异域花纹的纸片。
“这些外商才不管我是不是和离妇，他们只认手艺、认新奇。
卷草纹、葡萄藤，咱们用苏绣的针法绣出来，再配上他们喜欢的艳色，价钱能比卖给寻常人家高好几倍，还不用看谁脸色。”
青禾犯愁：“可咱们不认识那些外商啊。”
温照影叹气，是啊，难道又要少一条路子？
正愁着，外厅忽然传来青禾略带惊讶的声音：“侯爷？您怎么来了？”
温照影正对着异域纹样出神，抬眼的瞬间，几乎被晃了一下。
江闻铃竟穿了件红色的骑装，领口滚着圈金线，走动时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连空气里都仿佛染上了几分热烈。
他头发用根同色发带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一眼瞧去，满是张扬气。
他手里还捏着张纸，晃晃悠悠走到桌前，痞气地把纸往温照影面前一推：“看看这个。”
温照影垂眸，竟是张地契，上面的地址，正是舒轻纺管的分铺子。
她指尖顿了顿，抬眼看向他，语气平静无波：“所以侯爷是来讨要铺子的？”
说不意外是假的。
这铺子来历蹊跷，她早猜到是他。
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像是自己费心撑着的摊子，忽然被人攥住了把柄。
江闻铃却笑了，露出点狡黠的模样，身子往桌沿一靠：“讨什么？”
他指尖点了点地契：“我是来向姐姐讨要股份的。这铺子从买下到修缮，我可没少费心，怎么说也能算半个股东吧？”
姐姐……
两个字，他说得自然又亲昵，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温照影脸颊腾地一热，连忙别开眼，假装去看桌上的异域纹样：“谁是你姐姐？”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慌乱，偏偏江闻铃凑得更近。
江闻铃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热，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那叫什么？照影？”
从前怎未察觉，这声直呼其名，比“姐姐”更让人心跳失序。
温照影猛地抽回手，指尖都有些发烫，嗔道：“没正经。”
“我正经得很。”
“难不成叫温小姐？显得多生分。”
温照影着急走到另一边，却把纹样落在原处，江闻铃掂起来看，道：“这是西域十几年前流行的样式了。”
温照影还没缓过神，看向他：“你认识？你怎么会认识？”
他去西北随军，还能知道西域十几年前流行的样式？
江闻铃眼珠一转溜，尬笑一声，把东西放下：“偶然知道的。”
总不能告诉她，他儿时被扔去西域当活靶子，那里的首领，都穿这样纹样的衣服。
江闻铃想着，竟轮到他晃了神。
他想起那些巨大的身影，一个接一个罩在他面前，那种窒息感，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温照影还攥着心，看他愣神，问：“你认识胡商？”
江闻铃猛地回神，避开温照影探究的目光，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点少年人的莽撞：“何止认识。”
何止认识，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股东总得有点投名状吧？”他俯身凑近，红袍的领口蹭到她的鬓角，带着点雪后阳光的暖，“姐姐要是信我，这胡商的生意，我替你牵线。”
“谁信你。”温照影往后退，后腰却撞到了桌沿，手里的异域纹样散落一地。
江闻铃伸手去扶，两人指尖撞在一起，像有电流窜过。
他弯腰捡纸时，发带松了些，几缕红发垂下来，扫过她的手背。
江闻铃的声音低了些，眼里的玩笑淡了，多了点认真：“那商队十日后就到京城，我带你来见。”
温照影望着他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光，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忽然想起昨夜廊下的雪，心跳又乱了几分。
“姑且信你一次。”
她抽回手，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但股份的事，得看你表现。”
江闻铃笑得更欢了，红袍在晨光里漾开：“那姐姐可得瞧好了，我这股东，当得绝对称职。”
窗外的融雪顺着檐角滴下来，敲在青石板上。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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