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更漏声碎。
小更夫年纪不大，做事却是一丝不苟。
自从老更夫去世之后，无人轮换报时，小更夫便睡在水漏旁，手指间夹上一支点着的香，香燃尽时他便会被烫醒，因而从未耽误过报时。
“爷爷说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打更人虽然低贱，但吃的也是官家饭。既然吃了官家这口饭，就要对得起做的这份差事。”小更夫憨笑道。
云中锦望着小更夫稚气未脱的脸庞，心中涌起万千感慨。
连最最普通的更夫都明白这个道理，而甄有德之流饱读诗书享受朝廷厚禄的高官们，为何就不能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呢？
她对小更夫说道，“打更人地位低，但不贱。”
“真的？”小更夫的双眼中扑闪着亮光，
“嗯。”云中锦点点头。
小更夫甚是兴奋，“小鸡崽子也这么说。她说是大人您告诉她，穷人家的女儿也可以名叫如玉，小更夫也能有大作为。”
“你和小鸡崽子很熟？”
“嗯。”小更夫道，“爷爷没了以后，是小鸡崽子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大人您是她的朋友，所以您是好人，小的愿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您。”
云中锦笑了，小鸡崽子来无影去无踪的，原本一直藏在谯楼里。
她问道，“那天夜里，苏络来的时候，你可曾看到他？他有带什么东西来吗？或者有将什么东西藏在这里？”
“我看到他了。”小更夫脱口而出。“他是坏人。”
“他只带了一把撬刀，没带别的东西，也没看到他藏东西。他一来就用撬刀把谯楼的楼板弄坏，我问他要做甚，他啥也不说就给了我一拳把我打昏了，幸好我有及时醒过来，不然可就要误了报时啦。爷爷说，打更人命可以不要，不能耽误报时。”
“怪不得我来时，并未见到你。”
“我若早点醒来，一定帮您打苏络那个坏蛋，他就不能害您，你的朋友也不会死了。”小更夫不无遗憾地说道。
说到陈克己的死，云中锦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沉默了片刻，她说道，“苏络是苏菩萨的阿弟，怎么能是坏人呢？眼下全城百姓还有许多流民，可都靠她施粥活命，你我就不信你不曾去领过她舍的粥。”
“苏菩萨是好人，可苏络他就是坏人。他杀了大人的好朋友。”
小更夫忽而压低了嗓子说道，“偷偷告诉您，苏菩萨舍的粥，小的还真没去领过，爷爷有的是存粮呐。”
“存粮？”云中锦甚是惊奇，在大灾之时，还能有很多存粮的老百姓，并不多见，更何况是原本就不富裕的更夫。
小更夫笑道，“走，我领你去看我爷爷存的粮。”
小更夫很大方地领着云中锦到了谯楼最底下的一间屋子，门打开时，云中锦不禁一脸震惊。
满满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开口坛子。
坛子里，竟全都装满了大米，苞谷，芋头、红薯之类的粮食，甚至还有两坛子腌肉和腌鱼虾，怪不得小更夫不离开谯楼亦能吃得面色红润，与受灾的百姓截然不同。
“全都是甄大人送的。”小更夫骄傲地说道。
先前云中锦一直想不明白，在小更夫口中如此明白事理的老更夫，又怎么会与甄有德这样的贪官有甚么勾连？
而眼前的一切恰好证实了，这勾连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甄有德就是用这些粮食和鱼虾肉与老更夫达成了某种交易。
老更夫对小更夫说过，知道得太多不好，而老更夫的死，必定源于他知道的太多了。
在很多情况下，知道得太多，唯剩死路。
“会是什么样的交易呢？”她看着这些坛子自语，因又问道，“甄有德来时，也抱着这样的坛子吗？”
“不一样。”小更夫道。
“甄大人抱的坛子是青花的，可精致了，沿口一圈鎏金的，火烛照上去闪闪发光呐。小的想，一定是很贵重的，不然他为何每次抱来又要抱回去？敢情只是让爷爷瞧一瞧饱眼福不成？可爷爷从来不喜欢青花，他更喜欢装腌肉的开口坛子。”
“小的要去守着水漏睡了，不然耽误敲鼓报时。大人，您可别偷吃我的腌肉哟，待明日我分你一起吃。”
“好。”云中锦再三保证，小更夫方才登登登地上楼顶去，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没有什么比一口吃的更重要的了。
云中锦回到陈克己墓前，掏出那张染血的账页苦思冥想，月已渐西沉，仍然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不知不觉中，倚着墓碑睡去。
“阿锦、阿锦。”梦里杂乱无章，听见陈克己唤她的声音，却看到到他的身影，无数张相似的账页在眼前不停地浮动，那些数字全都变成了血色的金锭飘向开口坛子。
“大人，小的见过这张纸。”小更夫的声音忽然响起。
云中锦从睡梦中惊醒，问道，“也是甄有德的吗？”
“不是，是带鱼头。甄大人死之后，有一天带鱼头就带着这张纸来谯楼东瞧西找的，还问小的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开口坛子。”
小更夫指着账页上画的开口坛子说道。
“小的把爷爷放下来才去报官的，就说是得了急病死的。可那带鱼头来那么一瞧，非说爷爷是上吊死的，只能扔海里喂鱼，害得爷爷现在连个墓都没有。”
“小的见他实在太可气了，就什么都不告诉他。可是，还是找到了存粮的屋子，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看了又看，叹着气走了。”
“后来他又来了几次，还是在存粮的屋子里看了又看，最后好像发现了金银财宝似地，手舞足蹈地就走了。好在他没拿走一粒粮食，腌肉也没少，小的也就没再理会他。”
“听说他前几日死了，也是横死的，可为什么他就不和爷爷一样被抛海里喂鱼呢？小的想不通嘛。”
“带鱼头是被人害死的，需待查出凶手之后，再行处置。”云中锦道。
“杀坏人的人，也算坏人吗？”小更夫不解。
“只有官府才可以依律惩治坏人，任何个人都不可以滥用私刑，否则亦算触犯律法，也需受到律法的惩治。再则，并不是你觉得他坏他就是坏人，而是要有证据，依照律法进行审断，最后判定是监、是流、或是杀。”云中锦耐心地说解释道。
“哦。”小更夫仍是一知半解。
云中锦只得笑道，“你记住我说的话就行，等再长大一些，就会懂了。律法就是让人依照规矩行事的，就象更漏一样，一时一刻都不得有差，否则就不准了。”
“这个我懂，做人就要和更漏一样，一刻就是一刻，不能有差。”小更夫道。
再看小更夫时，已经睡着了，手指尖依旧夹着一支点燃的香。
云中锦想，他会是一个守时的好更夫，也将会是一个恪守法度的人。
“带鱼头仍是关键的人物。”云中锦寻思了片刻，拔腿就往义庄奔去。
因她奔跑速度极快，耳边夜风呼呼作响，从疾风之中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是有人紧跟在她的身后，她忽地慢下脚步，身后之人立即止步迅速移到了暗处。
她没有回头，只是嗤笑了一声，继续奔跑。
身后之人依旧亦步亦趋紧紧跟随，直至她停在了义庄门外，那人方才亦停下未再紧跟，而是跃上了屋顶，却不知月光已将她的影子出卖。
从她与小更夫说话时起，这个影子就一直跟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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