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内养着的几十个长工闻声抄着家伙冲出来，试图护主。
然而，沈长乐带来的护卫皆是见过血的精锐，三两下拳脚，便将这群乌合之众打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周福看着自己倚仗的武力瞬间瓦解，又对上沈长乐那双毫无温度、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肝胆俱裂。
在赵长今砂钵大的拳头和素娟、紫娟捧出的一摞摞从宅内搜出的、记载着真实收支的私账面前，周福彻底瘫软如泥。
他涕泪横流，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小姐饶命！饶命啊！小的一时糊涂！是鲁嬷嬷，不，是林太太！是林太太默许的啊！良田的收成，佃户的地租，商铺的盈利，这些年，这些年少说也有三万两银子，小的，小的只拿了一小部分，大头都孝敬给林太太，这宅子，这宅子是用这些年的盈余盖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啊！”
素娟和紫娟迅速核对着搜出的真账与周福的口供，越算脸色越冷。
这哪里是硕鼠？
分明是盘踞在母亲产业上，吸了十几年血的巨蠹！
沈长乐静静听着，看着眼前这五进华宅，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匹，看着账册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
从小舅程诺处习得的“分而讯之”之策，果然奏效。
周福未曾吐露的实情，竟从其妻周杨氏、妾室宋氏、几个儿女乃至心腹管事口中，一一抖落了出来。
周杨氏误以为夫君已然全盘托出，又经赵长今稍加恫吓，为替嫡子挣一条生路，竟将周福暗藏于银庄的两千两纹银之事和盘托出。
那妾室宋氏更是经不得吓，抖落出周福在另一处钱庄秘存的六千两巨款。
更令沈长乐未曾料想的是，周福那庶子，一个眉目清秀、透着股机灵劲儿的半大少年，竟又供出周福已在苑平县城置办了一幢四进的大宅院，一间价值一千二百两银子的铺面，甚至还有深埋在宅院墙根下的三千两雪花银！
沈长乐倒抽一口冷气。
孔嬷嬷在一旁鄙夷啐道：“哼！果然，在男人心坎儿上，小老婆和庶出的野种才是心头肉！”
沈长乐默然不语，目光扫过目眦欲裂的周杨氏，又落在周福的嫡子身上。
这素日里瞧着老实的孩子，听闻父亲竟为庶弟在县城置办了偌大产业，私藏的银子更是远超自己数倍，一双眼睛登时赤红如血。
一向寡言的赵嬷嬷忽地冷冷出声：“男人便是这般，心在哪，银子便在哪。心头偏着哪个女人，那金山银山、绫罗绸缎，便恨不得都堆到她眼前，连带着她肚皮里爬出来的崽子，也跟着金贵起来。”
孔嬷嬷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可不正是！老身乡里就有这等蠢物，自家婆娘亲生的骨肉不疼不爱，偏把那村尾寡妇拖油瓶当眼珠子似的捧着。你说这等男人，不是猪油蒙了心是什么？”
赵嬷嬷嘴角噙着一丝刻薄的冷笑：“猪油蒙心的，多了去了。”
沈长乐听得心中颇感无奈，暗道：也并非天下男子皆如此。
这等不疼亲儿疼野种的蠢物，要么是脑子混沌拎不清，要么便是未受圣贤正经教化，眼皮子浅薄，骨子里透着腌臜的自卑，只知在姘头面前充那阔绰情种罢了。
但凡受过正经礼仪诗书熏陶的男儿，岂会行此等悖逆人伦、贻笑大方的蠢事？
程家固然也曾出过一两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虫，可家中长辈岂是摆设？
长辈管束不住，自有宗族耆老、礼法家规来管束。
几顿板子下去，保管服服帖帖。
也有那等头铁颈硬的，梗着脖子嚷甚么“情意大过天”，自有更粗的家法大棒伺候。
至于真敢为那“心头肉”与家族决裂的，倒真是凤毛麟角。
只是……沈长乐想到自家那位荒唐透顶的生父沈坤。
通州沈氏，在士林间也算清流门第，颇有几分声名，却也偏出了个一等一的蠢人。
莫非……天下男子，真脱不开那“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劣根性？
沈长乐眸色微冷，授意之下，周福那妾室宋氏与其庶子，立时便得了赵长今的“特别关照”。
赵长今手段雷霆，几番威吓盘诘，竟又从这对母子口中榨出了更为惊人的内情——原来那周福，狡兔何止三窟！竟还在他处暗中购置了上千亩上好的良田与山林！
这周福，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机！
孔嬷嬷粗粗清点一番抄没的赃物，亦是惊得倒抽凉气：“当年太太在时，这庄子由葛老头、赵老根打理，年景再好，除开府中嚼用，能攒下五六千两银子已是顶了天了，在别家庄头里都算出挑的。没成想这姓周的，倒真是个敛财的好手！”
可不正是！短短十二载，靠着八百亩良田并两百亩山林地，竟能攒下如此泼天的家私！真不知此人使的何等通天手段？
眼见赵长今蒲扇般的巨掌高悬，又得沈长乐亲口许诺“若肯据实交代，便留你全家性命，并予你养老之资”，周福这才抖抖索索，吐露了他那套见不得光的“生财之道”。
良田精作，稻鱼共生。鳞介潜游，既食稗草小虫，复肥田土。至秋，金浪翻涌，渔获盈篓，稻鱼并丰。余鱼入市，易盐铁布帛，物尽其用。
鸭兵巡弋，除害肥田。鸭性喜啄，巡弋田间，尽食稗草、螟蛾之属，不劳人力而害自除。鸭粪入泥，更增地力，一举数得。
田埂垄畔，遍植菽豆。豆荚饱满可食，豆萁干枯则为上佳薪柴。不夺田亩，而增口粮、省柴薪，化无用之地为利薮。
京师地寒，稻止一熟。秋收毕，田亩冬闲。驱佃户深耕细作，种菘（白菜）、芥、菠薐（菠菜）等耐寒之蔬。虽费人工，然菜蔬之价远胜谷粟，隆冬时节，利市十倍。
田边地角、林缘隙地，依土性栽植川芎、当归、芍药等常用药材。所产供给自家药铺，既省采买之资，亦保药材地道。
田庄坡坎，广植桑柘。令佃户育蚕缫丝，庄上设坊，收丝雇工，织成绢帛、制为衾被、冬衣、披氅。
二百亩山林，非止薪炭。间植桑、果（桃、李、梨）、茶丛。林下放养鸡豚，坡地牧放牛羊。禽畜之粪沃土，林间杂草刈割曝晒，四季皆为薪炊。鸡鸭禽兽，肉食自给有余，鬻于市井，其利亦厚。所产良木坚柴，更与城中富户订约，岁供无缺，坐收稳利。
田埂林间，杂草蔓生。四季刈割，曝晒成薪。佐以桑枝、果木修剪之条，灶膛薪火，终岁不绝。化腐朽为宝，省樵采之劳。
……
孔嬷嬷听罢周福的供述，已是瞠目结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脊梁。
沈长乐亦是久久缄默，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桌案上细密的木纹，心中却是惊涛暗涌。
“尽地力，巧用工，通有无。仓廪实，百业兴……”小舅程诺昔年谆谆教导的十五字真言，此刻字字珠玑，如晨钟暮鼓般在她心头震响。
往日只觉是经营之道，如今方知此乃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无上心法！
外祖母那座坐拥三千二百亩膏腴之地的庄子，在程诺接手之前，五名庄头殚精竭虑，年入也不过区区万余两白银节余。
及至小舅亲掌庶务，雷霆手段汰换其中三人，不过数年光景，那田庄所出，非但足以供养程家长房十数主子锦衣玉食、奢靡无度，竟犹有厚利滚滚流入府库！
更遑论程家遍布江南的其余田产、商铺！
其获利之丰，可想而知。
诚然，程氏宗房名下那万亩祭田、祖业田，岁入已足保宗族子弟衣食无忧。
然则程氏一门，阖族三千余丁口，既要供家族子弟读书求学、考取功名、进京盘缠、贴补出仕子弟，以及婚宴嫁娶等庞大花销，仅靠这些祖产维系，也不过是图个温饱小康，守着祖宗基业度日罢了。
真正令程家脱胎换骨，自那“小康”之境一跃而登“钟鸣鼎食”之富贵殿堂的，正是这位惊才绝艳的小舅！
遥想当年，未及弱冠的程诺，以十八稚龄执掌整个程氏宗族庞杂如星河的庶务。
仅仅三年光阴，其运筹帷幄，翻云覆雨，便令程家财源如江河奔涌，经济格局为之巨变！
及至十年功成，程家赫然已跻身江南顶级世家之列，其富其贵，根基之深，令人侧目。
至此，沈长乐方彻悟：这田庄经营之道，看似与泥土稼穑为伍，实则是包罗万象、精深如海的大学问！
非止于春耕秋收，更在于洞察人心、调度万方、通晓百业、点化乾坤！
程诺所施展的，哪里仅仅是管家之术？
分明是那执掌一方气运、点石成金的经世济民之大道！
她抬眸，目光如寒潭之水，平静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周福，你的狗命，本小姐今日且寄下。”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贪墨之财，尽数充公！依律，尔等硕鼠蛀虫，杖毙公堂亦不为过。念你尚知稼穑，善营之道，这庄子，仍由你打理。”
周福刚松半口气，沈长乐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心头一紧：“然，往后每年，七成之利归我。余下，方是你的嚼用。可愿？”
赵长今适时地跨前一步，指骨捏得“咔吧”作响，狞笑如夜枭。
周福肥硕的身躯抖若筛糠，额头将地面磕得砰砰作响：“小的愿意，谢大小姐再造宏恩！日后定当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沈长乐命人重立契书，白纸黑字，条分缕析：
岁纳粮赋之外，再缴三成谷粟。
每半月，奉薪柴十车，时令果蔬、新茶若干。
鸡鸭禽畜等不耐储运之物，悉数折银上缴。
另，岁末净银二万两。
周福看着那“二万两”的字样，肥脸狠狠一抽，肉疼之色难掩。
沈长乐心如明镜。
非是所有庄头皆有此等点石成金的能耐，能将边角地、山林草芥皆化为滚滚财源。
这周福十二年间，除却供给沈家阖府嚼用、年纳三五千两外，竟能积攒下如此泼天家业——三进华宅、私蓄巨万，其钻营生财之能，实属罕见。
若就此打杀，岂非暴殄天才？
见周福仍有迟疑，赵长今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阴恻恻道：“周庄头，可想仔细了？是去衙门尝尝那水火棍的滋味，阖家老小或流放千里，或毙命杖下？还是……乖乖替大小姐效力？”
周福身后，他花枝招展的爱妾与眉清目秀的幼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跪在地，哀声哭求：“老爷！大小姐仁慈，您就应了吧！”
“爹爹！救救孩儿啊！”
赵长今的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那娇媚小妾与伶俐孩童，啧啧有声：“可惜啊可惜，这般好颜色，这般伶俐娃儿，三十杀威棒下去，啧啧，怕是连个囫囵尸首都难留喽，”
周福看着心肝宝贝们涕泪横流的模样，又瞥见赵长今砂钵大的拳头，终是狠狠一咬牙，抬头看向沈长乐，嘶声道：“大小姐，小的愿签契，只求大小姐开恩，签个活契！保，保小的一家性命！”
沈长乐目光扫过账册上那令人心颤的数字——凭空多出的四间大铺面、四进大宅邸、两千亩膏腴良田、上万两雪花银……林氏汲汲营营十数载，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贪图了些许残羹冷炙，大头竟尽数落回自己囊中！
思及此，她心头快意，唇角微勾。
“允你。”她答得干脆，“活契十年。你一家性命，本小姐保了。”
她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具诱惑的饵食，“听闻你膝下二子已开蒙？若真是读书种子，本小姐可荐其入程氏族学，与程家子弟同窗共读。”
此言一出，周福如遭雷击，旋即狂喜涌上心头！
他拼死钻营，积攒万贯，所求为何？
不正是脱了这卑贱奴籍，换得良民身份，好让儿子博个功名，光宗耀祖！
大小姐此诺，直指他毕生夙愿！
“大小姐恩同再造！小的……小的粉身碎骨难报！”
周福再无半分犹豫，感激涕零，伏地叩首不止。
沈长乐当即命人重拟契约，白纸黑字，定下十年之期。
周福的两个儿子，亦被郑重写下名帖，荐入程氏族学。
一场风波，就此尘埃落定，主仆之间，各取所需，却又暗藏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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