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周夫人病了,沈长乐虽不喜此人,但礼数不可废,仍备了药材补品,前往杏林胡同程家祖宅探视。
临行前,孔嬷嬷撇唇道:“大太太对您也不过是面子情,大小姐何必去受这份罪?”
沈长乐微微一笑,她此行固然为全礼数,却也存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以王霞与周夫人针尖对麦芒的性子,如今周氏卧病,这“侍疾”的戏码想必精彩。
程家祖宅的门房见了她的拜帖,态度疏淡,只懒懒一句“大太太静养,奶奶们有心了”,便再无下文,连引路的婆子都脚步拖沓,神色木然。
沈长乐心下明了,周夫人待她素来只是面子情,下人最会看眼色,如此怠慢也在意料之中。她本非诚心探病,倒也不以为意。
只是今日这祖宅,气氛与往常不同。
并非往日的懒散,反倒像被一层无形的低气压笼罩着,往来仆妇皆屏声敛气,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她与孔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了然:怕是那对婆媳已然交锋,这些下人受了池鱼之殃。
细看之下,程家的世仆倒还稳得住,反倒是几个眼熟的王霞陪嫁,个个面色惶惶,动作间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沈长乐与孔嬷嬷心照不宣:看来,这回是王霞吃了大亏。
被引至周夫人寝居外,一眼便瞧见了守在门外的王霞。
两人照面,俱是一惊。
王霞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棉裙,头上身上不见半点珠翠,面容憔悴,眼底两团浓重的青影,一边脸颊微微肿起,隐见指痕,露出的手背上更是青紫交错。
沈长乐心中骇然,面上却只得关切道:“雯表嫂,才两日不见,怎就清减至此?可是大舅母病势沉重,让你劳神了?”
王霞见是她,羞窘难当,恨不能立时寻个地缝钻进去。
她强自镇定,欲三言两语将沈长乐打发走:“劳表妹挂心,母亲已无大碍,正在静养,表妹的心意我代母亲领了……”
话音未落,内室已传来周夫人异常热情的声音:“是长乐来了吗?快进来让我瞧瞧!”
王霞脸色一白,沈长乐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只见周夫人斜倚在榻上,手臂虽吊着,面色却红润,精神颇佳。
她亲热地拉过沈长乐的手,嘘寒问暖,与平日的冷淡判若两人。
然而目光一转,落到王霞身上时,瞬间结冰,厉声喝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给表姑娘看茶?愣着做什么,等我请你不成!”
沈长乐心下雪亮,周夫人这是借题发挥,要当着她的面作践王霞。
她问候了伤势,周夫人立刻抓住话头,开始哭诉那日“如何被忤逆不孝的儿媳气得吐血跌倒”,言词激烈,将王霞斥为“毒妇”。
沈长乐听得心中发沉,暗悔此行。
王霞再不是,此事亦是程家丑闻,她一个外人撞破,实属不智。
程家这等门第,除非王霞犯下七出之条中的极恶之罪,否则绝无可能休妻。
如今让王霞侍疾受些磋磨,既是惩戒,也是给周夫人出气。
可观王霞形神俱损的模样,可知这“磋磨”是何等酷烈。
果然,周夫人当着沈长乐的面,对王霞呼来喝去,极尽羞辱。
命她跪在脚踏上捶腿,嫌力道轻了,扬手便是一耳光;令她捏肩,又斥其手势不对,用那未伤的手狠抓她手臂。
王霞竟都忍了,默默承受,一言不发。
沈长乐看得心惊肉跳,几番出言转圜:“大舅母,您身子要紧,还需静养,莫要动气……”
周夫人哪里肯听,见她开口,反而变本加厉。
竟命王霞双手高举粗大的牛油蜡烛,跪在床边充当“人形烛台”。
烛泪滚烫,一滴滴落在王霞细嫩的手背上,顷刻烫起一串血泡。
王霞痛得浑身微颤,额头沁出冷汗,却仍咬牙坚持。
沈长乐如坐针毡,此刻若找借口离去,非但不能解围,反而会将王霞的怨气全数引到自己身上。
以王霞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她所见种种狼狈,他日王霞缓过气来,必定百倍“回报”。
心念电转间,沈长乐想到了才刚脱离赵家苦海的程雪。
她柔声对周夫人道:“大舅母,看到雯表嫂如此,我不由得想起雪表姐……她在赵家,怕是日日也如今日雯表嫂一般,甚至更……那赵家婆母的刻薄,您是知道的。”
周夫人一想到女儿,心口便如刀绞,恨声道:“我那苦命的雪儿……”
沈长乐叹道:“是啊。将心比心,雪表姐若见您如此对待雯表嫂,心中不知该何等难过。况且,上次雪表姐能暂脱赵家樊笼,雯表嫂也是出了大力的。对付赵家那等混账,非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离了雯表嫂这般果决之人,怕是难以成事。”
她见周夫人神色微动,继续劝道:“雯表嫂纵然有错,这些时日侍奉汤药,任打任骂,也知错了。您就看在雪表姐和雯表哥的颜面上,宽宥她这一回吧。雯表嫂终究是程家明媒正娶的长孙媳,若被磋磨得太过,传了出去,于程家颜面,于雯表哥的前程,怕也……”
周夫人目光闪烁,瞥了一眼摇摇欲坠、双手惨不忍睹的王霞,又瞅了瞅坐立不安的沈长乐,心下冷笑。
她今日这番做作,一是泄愤,二也是故意让沈长乐看清王霞的狼狈相,看这两个平日走得近的,日后还如何亲近!
沈长乐寻了借口告辞,周夫人竟破天荒吩咐:“王氏,你去送送长乐。”
王霞僵硬地站起身,手上的血泡触目惊心,脸上指印未消。
一路上,她沉默不语,难堪与羞愤几乎要将她淹没。
待到无人处,王霞终于忍不住,语气尖酸刻薄:“表妹今日,可看了一出好戏?”
沈长乐心知芥蒂已生,沉默片刻,低声道:“雯表嫂,实不相瞒,我今日原只打算遣人送礼,全了礼数便罢。是大舅母身边的管嬷嬷亲自到府,执意邀我入内一叙。大舅母的用意……想必表嫂比我更明白。”
王霞脸上骤然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气,虽不再出言讥讽,但态度仍然冰封三尺。
沈长乐在心中长叹一声,暗骂周氏蠢毒,亦懊悔自己不该生出这要命的好奇心。
这真是,好奇心不仅能害死猫,亦能引来无妄之灾。
……
离开程家后,孔嬷嬷便急吼吼地说:“没想到大太太居心如此险恶,故意当着您的面作践雯大奶奶。以雯大奶奶的性子,日后必与大小姐生嫌。”
沈长乐何偿不知,叹了口气。
虽然王霞小心眼,好强又好出风头。但精明厉害,世家女子的宅斗技能直接拉满,得罪了对她可没好处。
可事情已经发生,多说已无异。
“罢了,以后少走动便是了。”
沈长乐也怕王霞秋后算账。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深知王霞的厉害,实不愿与之树敌。程雯是程家长房长孙,未来宗子,王霞便是未来的宗妇。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程家外孙女,若被她记恨,日后在程家的处境可想而知。
思来想去,她只得去寻小舅程诺,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请他拿个主意。
程诺得知这外甥女为看热闹,反惹了一身骚,不由啼笑皆非,拧着她脸颊笑骂:“早说过好奇心害死猫,如今知道厉害了?”
沈长乐连连告饶。程诺呷了口茶,方不紧不慢道:“王氏与大嫂打了半年擂台,颇占上风。观其平日手段,倒也端得起宗妇身份。大嫂那等人,正需王氏这等厉害角色来磨。你呀,还是阅历浅,别人家的婆媳官司,岂是好看热闹的?”
他见外甥女一点即透,明白此举已招王霞记恨,倒觉她对人性把控颇有天赋,便点拨道:“王氏此人,心眼小,性争强,却胜在聪明,惯会欺软怕硬。你若无过硬实力让她忌惮,必成后患;若你强过她,她反倒会来巴结你。”
沈长乐何尝不知,无奈道:“可我除了得外祖母与小舅几分怜惜,论家世、背景,拍马不及她。”
程诺却笑:“论家世门第,你不及她。但论谋略、手腕、眼界、格局,她远不及你。”他话锋一转,“女子亦可凭婚姻跃升阶层。”
沈长乐自然想嫁高门,可她一个丧母长女,父不疼娘不在,虽过继给伯父名下得个嫡女名分,终究是花架子。
以沈氏门楣与她自身条件,能嫁入耕读之家或中低品官宦门第,便算顶天了。
莫说顶级世家,便是二三流家族,她也高攀不起。
门当户对,并非虚言。
程诺只道:“事在人为。”
不过数日,程诺便为沈长乐引荐了一人——余杭钱誉。钱家依附程家,在江南算得二流世家,良田千顷,族中为官者数人。
钱誉之父钱品,乃顺天府正四品通判,实权在握。
其伯父乃两广盐运使,天子近臣。
钱誉本人年方二十一,已是举人,来年便要下场春闱。
钱家底殷实,家风清正,其母出身寻常,性子颇为温婉。
以沈长乐的手段,嫁过去便能当家。
沈长乐颇为心动。虽未见过钱誉,但她信程诺眼光,略作思量便应下。
她年已十八,再不嫁便真成老姑娘。
本朝女子若过二十仍未嫁,便需官媒插手,届时更难。
且未婚身份多有制肘,嫁人后,无论行商抑或交际,都便宜得多。
……
程诺在府中设宴招待钱家,让沈长乐亲自相看。
为示尊重,亦请了在户部任郎中的二伯父沈城与婶娘王氏一家。
沈城与程诺虽无深交,但得程家掌舵人亲自相邀相看侄女婚事,颇感受用,特叮嘱妻儿一番,举家前往。
程府的豪阔令王氏母女、儿媳艳羡不已,更羡沈长乐有此舅家。
钱誉相貌虽寻常,但性情温文,举止儒雅,更有举人功名在身。
王氏心下已开始盘算:钱家虽非世家,在中级官场却颇有能量,与之联姻,于女儿婚事大有裨益。与钱太太交谈时,便打起十二分精神。
钱誉之父钱品亦至外院,与程诺、沈城品茗叙话。相看儿媳、结交女眷之事,自然落在钱太太肩上。
钱太太早已得丈夫叮嘱:沈氏母早丧,然程诺甚重此甥女,娶之不亏。
钱程两家乃通家之好,若能联姻,再好不过。
且钱品打听得沈氏嫁妆丰厚,让钱太太务必拿出诚意。
钱太太心知,若无意外,沈氏便是未来儿媳。
可见到沈长乐长相,她心下便有些不喜。
沈长乐并非她心仪的相貌,中规中矩,算不得时下美人。
方脸、浓眉、阔唇,与程诺确有几分相似,此相生于男子可谓刚毅,生于女子面上便失于柔媚。
唯有笑起来时,方添几分颜色。
不言语时,她下意识抿紧唇线,神情严肃,周遭气压都似低了几分。
更让钱太太不悦的是,这沈氏明知自己是未来婆母,不说近前殷勤侍奉,竟稳坐于王氏下首,颇有几分端着的架势。
钱太太不由想起自己当年。
与钱品议亲时,她全程侍立在钱老夫人身侧,布菜斟茶,捶腿打扇,归家后腰酸背痛,足足缓了三日。
婚后与丈夫提及,钱品还笑言:“待吾儿成家,你也能享媳妇的福了。”
女儿议亲时,对未来婆母亦是万分恭谨,唯恐疏失。
她满以为沈长乐亦当如此,便清了清嗓子,含笑开口,语气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吩咐:
“沈小姐,这茶凉了,劳你替我换盏热的来。”
沈长乐微怔,随即依言起身,执壶为她斟茶,动作流畅,姿态端庄,却无半分讨好之意。
钱太太接过茶盏,指尖在沈长乐手背上似无意地一按,触感微凉,不见殷勤暖意。
她垂眼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轻叹一声:
“这茶……水温还是欠了些。我们老爷最是讲究,非滚水冲沏不能出味。沈姑娘日后当家,这些细处还需留心才是。”
话音落下,周遭空气似乎凝了凝。
王氏脸上笑容微僵,偷偷去瞥沈长乐。
沈长乐却只微微颔首,应了声:“钱太太提点的是。”
神色依旧平静,不见局促,更无惶恐。
钱太太看着她这副“落落大方”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愈发窜起,只觉这未来儿媳,未免太过“稳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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