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微遥带着拂冬，穿过抄手游廊，朝着五房所居的“静心苑”走去。
静心苑位置稍偏，平日确实最为安静。院门虚掩着，一个小丫鬟正坐在门槛边打盹，见温微遥来了，一个激灵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行礼：“大、大小姐。”
“五婶身子可好些了？我来看看她。”温微遥语气温和。
小丫鬟连忙点头：“好些了好些了，夫人刚喝了药，正醒着呢。大小姐您请进。”
院内陈设简单清雅，甚至有些过于素净，透着一种主人长期卧病、无心经营的寥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五夫人苏氏半倚在窗下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锦被，脸色确实比前些日子瞧着多了些血色，但眉宇间仍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和病气。见温微遥进来，她挣扎着想坐直些，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微遥来了？快坐。我这儿病气重，别过了给你。”
“五婶说哪里话，您身子见好，我们做小辈的就放心了。”温微遥在她榻前的绣墩上坐下，拂冬自然侍立一旁。
丫鬟奉上茶水点心后，便被苏氏挥退了。屋内一时只剩下她们三人。
苏氏先是絮絮叨叨地问了些老太太的病情，又感慨了一番府里近日发生的事，语气唏嘘：“真是没想到，二伯和三嫂他们……竟会走到那一步。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散了……”她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做戏。
温微遥只是安静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并不接太多话头。
苏氏叹了一会儿，话锋似乎不经意地一转：“说起来，如今府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撑着，真是难为你了。你年纪轻轻，就要应付这些……我听说，前两日还有远客来寻你？可是家中旧亲？”
温微遥心中微动，来了。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婉答道：“劳五婶挂心。是一位表姨母家的孩子，家中遭了难，来京投奔，身子又弱，我便先安置在院里了。”
“哦……原是投亲的。”苏氏点点头，眼神却闪烁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另有所思。她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压低了声音道：“微遥啊，有些话……五婶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婶但说无妨，您是我的长辈，有什么教诲，微遥听着。”温微遥做出乖巧姿态。
苏氏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你如今掌着家，外面的事，难免要多经心。只是……这京城水深，有些人、有些事，远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有些旧关系……能避则避吧，免得惹祸上身。”
温微遥眸光一闪：“五婶指的是？”
苏氏却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摇头：“我、我也只是听你五叔早年偶尔提过一两句，糊涂着呢，说不清……好像是你父亲在时，曾因公务得罪过什么人……具体我也不知晓，你五叔那人你也知道，从不管这些的。”她语焉不详，眼神躲闪，仿佛既想提醒什么，又害怕说得太多。
温柏川得罪过人？这倒不算新鲜，为官之人，岂能不得罪人？但让苏氏如此讳莫如深地特意提醒，恐怕不是一般的政见不合。
温微遥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不安：“竟有此事？多谢五婶提点，我日后会多加小心的。”
苏氏见她听进去了，似乎完成了任务，又赶紧岔开话题，说起了老太太寿辰的琐事，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的闲篇。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温微遥便起身告辞了。
走出静心苑，温微遥脸上的温婉渐渐褪去，染上一抹深思。
苏氏今日之举，十分反常。她与苏氏平日并无深交，苏氏也绝非热心肠之人。这番看似好心的提醒，背后定然有其目的。
是她自己察觉到了什么危险，想通过这种方式示好或自保？还是……她背后有人指使，想通过她的口，传递某些模糊的信息，扰乱自己的视线？或者，是想试探自己是否知道些什么？
“父亲得罪过人……”温微遥咀嚼着这句话。这与“鹞鹰”的阴谋是否有关？苏氏的丈夫，那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五叔温柏林，难道知道些什么内情？
看来，这位看似透明人的五房，也并不简单。
回到“遥知院”，温微遥立刻吩咐拂冬：“ quietly去查一查，五叔近来的动向，见过什么人，还有，五婶病着的这些日子，除了她院里的人，还有谁去探视过。”
“是，小姐。”拂冬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处理完这件事，温微遥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位褚师傅身上。苏氏的提醒虽目的不明，但也给她敲了警钟。调查褚师傅必须万分谨慎，绝不能直接上门。
她沉吟片刻，有了主意。她唤来墨画，低声吩咐：“去找两件我旧日戴过的、样式简单些的银饰，最好是有些轻微损坏的，比如簪头松了、耳钩不太灵便之类的。”
墨画虽不解，还是很快找来了两支素银簪子和一对小银耳环，其中一支簪子的簪头确实有些松动。
“小姐，您要这些做什么？”“自然是要去‘修理’。”温微遥拿起那支松动的簪子，微微一笑，“金水桥褚氏银工，手艺好，收费公道，我们去试试看。”
既然要探查，就要有一个合情合理、不易引人怀疑的理由。一个闺阁小姐，拿几件旧饰物去一家老银铺修理，再正常不过。
次日一早，温微遥禀明了老太太，只说近日烦闷，想出门去慈恩寺上香散心，顺便逛逛银楼，添置些小东西。老太太自然无有不允，只嘱咐多带下人。
马车出了温府，并未直奔慈恩寺，而是在城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悄然驶向西城金水桥。
金水桥一带不如城南繁华，多是些老街旧巷，居住着不少老京城人。褚氏银工的铺面果然如祝嬷嬷所说，极小，极不起眼，夹在一家针线铺和一家老茶馆之间，一块被岁月磨得发白的旧木牌上，刻着“褚氏银工”四个朴拙的字。
铺门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暗。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穿着洗得发白葛布褂子的老匠人，正戴着单片眼镜，伏在案上，就着窗口的光线，极其专注地用小锤敲打着什么小小的银器，发出极其轻微又有节奏的叮叮声。他神情严肃，眉头紧锁，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温微遥让马车在稍远处停下，只带着墨画，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老匠人头也没抬，只粗声粗气地道：“今日活多，不接急件，寻常修补三日后来取。”
温微遥站在柜台前，并未因他的态度而不悦，轻轻将那支松动的银簪放在柜台上：“老师傅，劳驾，这支簪头松了，能修吗？”
褚师傅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眼皮，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惊人，丝毫不见老态。他目光先是在温微遥脸上扫过，带着审视，随后才落在那支银簪上。
他拿起簪子，手指粗糙却异常稳定，只轻轻捻动了一下簪头，便道：“能修。二十文，三日后来取。”
“有劳老师傅。”温微遥付了钱，状似随意地打量着这间小小的铺子。工具擦得锃亮，摆放得一丝不苟，墙上挂着些打银器的图谱，有些看起来颇为古旧。角落里堆着些待修理的铜锁、锡壶等杂物，看起来确实是什么活都接。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老师傅正在敲打的那件活计上——那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成型的银制符牌，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细的云雷纹，中间似乎要镶嵌什么东西。
那纹路的风格……与她手中那块令牌残片上的符号，似乎有某种遥远的、风格上的呼应感？都是那种古老而严谨的规制。
温微遥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好奇般轻声问道：“老师傅这手艺真好，这云雷纹刻得真精神。是客人定制的护身符吗？”
褚师傅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温微遥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更深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警惕。
“小姑娘家，问这么多做甚。”他语气硬邦邦的，低下头继续干活，明显不愿多谈，“修你的簪子便是。”
温微遥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心急了，引起了对方的防备。她不再多问，柔声道：“那便麻烦老师傅了，三日后我再来取。”
说完，便带着墨画离开了铺子。
直到坐上马车，温微遥的心还在微微加速跳动。那位褚师傅，绝非普通银匠。他的眼神，他的手法，尤其是他正在雕刻的那块银牌……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绝对接触过类似制式的东西。
只是，该如何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开口呢？
马车缓缓驶离金水桥，温微遥陷入沉思。而她没有注意到，在街角老茶馆的二楼窗口，一道身影在她离开后，也悄然放下了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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