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京城的街巷，带来北地特有的干冷与尘土气息，仿佛将边关的苍茫与肃杀也一并吹入了这繁华帝都。位于城南漕运码头附近的“隆昌号”皮货行，门面开阔，檐下成串的风干肉条和几张鞣制好的狼皮、狐皮在风中微微晃动，粗犷的招牌上，“隆昌号”三个大字墨迹浓重，透着一股关外特有的悍勇之气。
店内更是如此。各种皮料堆积如山，从粗糙的羊皮、狗皮到油光水滑的貂氅、狐裘，乃至罕见的雪豹皮，琳琅满目。空气里混杂着皮革、樟脑、鞣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野兽的腥膻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伙计们多是膀大腰圆、面色被北风刮得通红的汉子，说话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幽州、云州一带的口音，手脚麻利地给客商展示皮子，或用厚重的牛皮纸打包，一片喧腾忙碌。
然而，在这片看似蒸蒸日上、充满野性生命力的繁忙景象之下，一丝冰冷而危险的暗流，正无声地洄旋。
后堂账房与外间仅一门之隔，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炭盆烧得极旺，上好的银骨炭几乎没有烟尘，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也使得空气有些闷窒。掌柜胡德禄并未像寻常商人那般拨弄算盘核对着账目，他穿着一件簇新的宝蓝色缎面狐裘坎肩，手指上一枚沉甸甸的墨玉扳指色泽幽深，与他精干的身形、锐利警惕的眼神有些格格不入。他更像是个镇守一方的武将，而非锱铢必较的商人。
此刻，他正微微躬身，对着一个坐在背光角落、几乎完全被阴影吞噬的身影低声禀报。那人裹在一件极其宽大、边缘磨损得露出毛茬的陈旧狼皮袄里，巨大的风帽罩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隐约看到下颌线条绷得很紧。他一动不动，如同岩石，只有一双放在膝上的手暴露在外——骨节异常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深色的冻疮疤痕以及几道狰狞的旧伤裂口，仿佛历经了无数风霜雪雨和生死搏杀。
“……码头那边新到的三车皮子已经查验入库，都是顶好的黑貂皮，鞣制的手法是部落里老人传下来的古法，油脂去得干净，毛发顺滑，就算宫里采办来了也挑不出错处。”胡德禄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恭敬，“只是……掌柜的，近来铺子四周，不太平静。多了好几张生面孔，有扮作扛包力巴的，脚步沉稳健硕得不似苦力；有推车收旧货的，眼神却总往咱们库房和后门瞟；甚至对面茶摊也换了人，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在撒网，等鱼入瓮。”
阴影里，那如同岩石般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种沙哑得仿佛砂砾摩擦喉管的的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北地腔调：“……草原上的鬣狗，鼻子总是最灵……闻到一点血腥味，就围上来了……不必理会，做好你份内的事。‘圣山’交付的‘货’……什么时候能到京？”他的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胡德禄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低声道：“按最后接到的鹞鹰传讯，就在这两日。走的是西边废弃多年的老官道，虽然绕远，但足够隐蔽。算脚程，最晚明日黄昏前，也该进京了。”他顿了顿，眉头拧紧，声音里透出担忧，“只是……掌柜的，城里近来的风声确实不对。不止我们这边，听说永信、宝昌那几家背景硬实的大柜坊，这几日也不太安生，好像也被不明来历的人盯上了，盘查得紧。咱们选在这个时候交接‘货’……是不是太冒险了？要不要……缓一缓？”
“……该来的风雪，躲不过。”阴影里的人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圣山’的意志，高于一切。‘货’必须安然到手，不容有失，不惜任何代价。那些窥探的鬣狗……若是胆敢伸爪子，”他的声音骤然沉下去，带着一股血腥的寒意，“那就剁碎了，喂狼。”
胡德魁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忙将头垂得更低：“是，属下明白！”他深知眼前之人及其所代表的、那座遥远而神秘的“圣山”有多么可怕的力量和绝对不容置疑的权威。
“还有……”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毒蛇吐信，“那个背叛了‘圣山’、偷走了‘狼瞳’的银匠……褚……找到他确切的窝了吗？”
“已经锁定了，就在西城金水桥附近，开了间不起眼的小铺子做掩护，叫‘褚氏银工’。”胡德禄赶紧回禀，“我们的人试过两次接近，一次假意修锁，一次借口定制银器，那老家伙警惕得像头老狼，根本不接话茬，铺子周围还有另外的眼线，不是官府的人，手法更隐蔽……我们没敢硬来，怕打草惊蛇。”
“……盯死他。”阴影里的命令简洁而残酷，“‘狼瞳’是开启圣迹的关键，必须夺回。等‘货’安全入库，下一个就是他。背叛‘圣山’、亵渎‘狼瞳’者……”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的杀意，“必须用他和他所有血脉的鲜血，才能洗清罪孽，平息山神的怒火！”
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炭火的热度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胡德禄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不敢抬头，只能重重点头，表示领命。
就在这时，前面店铺忽然传来一阵高亢而尖锐的争吵声，瞬间打破了后堂凝重的死寂。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管家模样、留着两撇油滑小胡子的男人，正用力拍打着柜台，指着一件铺开的银狐裘披风，唾沫横飞地大声斥责：“……你们隆昌号就是这么欺客的吗？！看看这毛色！灰扑扑的毫无光泽！看看这缝线！歪歪扭扭像蜈蚣爬！连我们府上三等丫鬟的针线都不如！就这破烂玩意儿也敢开口要五百两？你们这是做买卖还是抢钱？！”
接待他的是个新来不久的年轻伙计，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脸憋得通红，争辩道：“这位爷您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这可是正经的北海银狐皮，您瞧瞧这毛尖，这分量！这缝线是我们老师傅独有的绝活，又密又韧……”
“放屁！什么狗屁绝活！叫你们掌柜的滚出来！今天要不给老子个满意的说法，老子就砸了你这黑店！”那管家模样的人不依不饶，声音越发尖厉，甚至动手推搡起伙计来，引得店内其他挑选皮货的客商都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胡德禄在账房内听得真真切切，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隆昌号的货物品控极严，绝不可能出现如此劣质的货色和工艺。这人是故意找茬！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阴影中的人。
那阴影中的身影已然站起，高大魁梧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感。他并未看向前堂，只是透过门缝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喧闹的源头，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似乎闪过一道野兽般的凶光。随即，他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无声无息地推开通往后方仓储院落的小门，瞬间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胡德禄深吸一口气，迅速整了整衣袍，脸上瞬间堆起生意人八面玲珑的圆滑笑容，快步掀帘走了出去。
“哎呦呦！贵客息怒！贵客息怒！手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您，千万海涵！我是本店掌柜胡德禄，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他拱手作揖，笑容可掬，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飞快地扫过那件被指责的银狐裘——针脚细密均匀，毛色油亮光滑，分明是上品中的上品！他又看向那“管家”，对方虽然表现得怒气冲天，但眼神闪烁，余光似乎总是不经意地瞟向后堂门帘的方向。
是冲着后堂来的！胡德禄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更加热情诚恳，一边连连赔不是，一边呵斥伙计不懂事，同时亲自拿起那件银狐裘，口若悬河地介绍其好处，又不动声色地对着暗处几个扮作伙计的护卫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一场风波，最终以胡德禄“自认理亏”、“痛心疾首”地降价一百两、并额外奉上一顶貂皮帽作为赔礼而告终。那“管家”似乎也达到了某种目的，脸上带着占了便宜的得意，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才抱着“战利品”扬长而去。
店铺里的喧闹逐渐平息，客人们散去，伙计们继续忙碌，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胡德禄站在店门口，望着那“管家”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却下来，最终只剩下冰冷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嗅着味而来的“鬣狗”，比想象中更加狡猾、更加难缠。他们等待的“货”，以及银匠褚师傅手中的“狼瞳”，都像滴入滚油的水，必将在这看似平静的京城，炸开惊天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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