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乌压压的,盖在谢春深带陈擅回程的路上,无端在众人心头生出压抑。
一路无言到了宫门,陈擅按规下马步行,谢春深紧跟着陈擅下马,在其往前一步时伸手就将他拽到一边。
谢春深冷白着脸,“你今天什么都不要说。”
陈擅只冷哼一声,目光衅然,随即反拧住谢春深手腕,将那只讨人厌的手从领口处扯开:
“你有什么资格,来警告我。”
见他神色怖人,陈擅丝毫不慌,挑眉淡问:
“怎么?想在宫门前与我打上一架?可惜啊,我没有时间奉陪!”
话方落,毕覆已携着一队持帷扇的宫婢出现,自东华门疾步而来。
毕覆眼尖,瞧见两个人势头似乎不好,远远便笑脸喊道:
“难为将军与大人提前回宫!奴婢们迎驾来迟,恕罪、恕罪!”
陈擅拱手回礼,顺势大步向前,将谢春深撞开。毕覆见此,无不证实方才猜想,险险松了口气。
再度扬起不算敷衍又不过度的谄笑:
“陛下挂念着呢,叫奴婢们过一刻便上门楼望一望,见了两位,立即请进去!陈小将军凯旋而归,陛下特为小将军设一午宴接风洗尘,已有几位公卿等着了——快请进。”
又瞄了一眼谢春深的脸色,路上让陈擅折道,“将军远道而来,可先去莲虚池清洗。”
陈擅知道,这老滑头看谢春深有话没说完,就要给谢春深找个私下对付自己的机会。
时至今日,他根本不想理了,“不必,末将见陛下之心亦切。”
说着脚底抹油一般越走越快,毕覆拦也不住,与跟过来的谢春深匆忙对视一眼。
谢春深脸色太难看了,寒气逼人,这样进去见皇帝跟大臣肯定不行,毕覆咳嗽几声,有意轻问:
“秘书监,是不是身体不适?”
谢春深没应,就另一事宜低声嘱咐了一句,大步离去。
毕覆身上像过了一遍冰渣,越过脸色同样难看的李瞻,喊出自己的义子。
三言两语问清楚了情况,才恍然谢春深的安排,又悄悄附在毕语耳边重复几句。
“在进宫之前拦下他们,要快。”
毕语一点头撒腿就跑,其余人接着跟毕覆入殿。
飨宴于太极殿东堂,木柱上所题为“沧浪濯心,滥觞酌清”,殿内除了几个大臣,还有金平僧等从山林返仕的名贤。
元靖坐于上首,身边才子环绕,外战初捷,心情确实不错,因此看见陈擅走进来身上还在抖灰,不过笑斥一句“难登大雅”,便放他在自己左手边落座,又看见风度翩翩的美公子谢戎,“来,你坐朕右手。你与陈小郎,可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陈擅洗过了脸,午宴也应开始,可纵观席上,还缺两位人物。
元靖没放在心上,随口让人去催,抬起观音白玉盏,“良机难候,千金不复,不等他们了,”自己一饮而尽,为接风宴开了局。
其余人跟着一饮而尽。
之后高山流水一曲,舞姬鱼贯而入。
段渊来敬酒,元靖得说点什么化解尴尬,看了一圈,觉得殿内比较空旷,便说下回还可以多请些名人雅士,“你觉得请什么人,合适?”
“臣看缺了些新晋权贵,铜驼街上有位平梁县君,名声正盛,金平僧是其友,竹林中的三贤对其风骨亦赞不绝口。”
段渊这时提起木漪来,不是有心恐怕难信。
元靖尚不知谢春深与她的关系,便亲和呵笑,“近的很,让毕覆请过来。”
谢春深要上前,陈擅越他而过,“陛下。”
君臣饮下半杯。
陈擅双膝着地,“臣以为,平梁县君今日不宜在场。”
“这是为何。”
陈擅将酒盏放下,落拓一笑,“女儿家被提亲,不是理该避开吗?”
谢春深忍耐着低声:
“陈将军醉了,口齿不清,将他掺下去。”
两人过来,被陈擅直接挥开,悬空跌下了梯。
这一动静不算小,众人都不由得望过来。
元靖只是愣了一瞬而已,反应过来了,先向要亲自来拉扯陈擅的谢春深摆手。
“他醉没醉朕知道,你退下。”
又挥手叫停舞乐,再问陈擅:“提亲?提她的亲?”
“正是。”陈擅抬手合正礼,拜了一拜,字正腔圆道:
“臣仰慕平梁县君已久,她与臣已两情相悦,因家兄与家父都已逝世,恳请陛下代臣长亲,为臣向平梁县君下聘提亲,过祠成婚。”
此言一出,谢春深眸色如墨,整个人都已经木了,众人愣住,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毕竟二人传绯闻已久,一时都去看元靖。
几位驸马亦在其中,坐在角落处的石璞闻此,甚至惊落了酒盏,他不动声色捡起,却被碎口割了手。
他懂木漪自嫁此举。
破瓷伤人,破镜又何圆?明明,她说了,她不会嫁人的。
这边,元靖忌惮陈擅,怎肯又为他迎娶强妻状势,自然不是高兴的,却在众人面前忙提了嘴角和眼尾,脸上化作一派欣慰:
“好啊,好啊,你个铁树也开花了!朕之前要嫁你十一公主,你都不肯,是不是因为她?”
陈擅苦道:“是,臣心里有人,最近,才觅此芳心,求陛下成全!”
元靖陷入犹疑,羌人虽败,其他胡蛮又有异动,眼下暂离不开他,顺着他的意能拉拢,可平梁县君不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若是入陈家,再质疑收军权,恐引起其他豪强不满。
元靖下意识看向谢春深求救,谢春深早已等着,立刻上前,“不如问问众位大人意见。”
元靖忙道:“朕应该成人之美,诸位爱卿,觉得呢?”
底下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跟着谢春深的党人,像是胶水涂了唇一般,口中只有混浊一处咿咿呀呀的呜声,就是没有一句话听得清楚的。
两个段渊手下的党人站起来支持,谢春深便顺势道,“陈将军为内军,县君为外爵,此婚是内外通婚,合不合理,需过国法。”
陈擅忍不住自嘲一番。
转向身后,如他所料,缺席的那二人,正是这管礼法的人。
元靖便呜了一声,低声问,“大鸿胪,宗正,太常三位呢?”
毕覆跟着重复了一遍,声音却仍不大。
看来,元靖亦想再拖一拖。
谢春深事不关己道,“为什么人没来?”
“去打听了,家奴来说,太常肚痛,鸿胪寺染了风寒,宗正,宗正……”那小奴差些将背的紧张忘了,被毕覆剐了一眼,记起来了,“宗正犯腰疾,不能行走,怕御前失仪,半路上让人将自己抬了回去。”
其余人见势起哄:“那便,再等等,弄清楚了,再说。”
“是啊,陈将军,良缘天定,我们继续喝酒,赐婚一事再说,再说。”
陈擅不肯下梯,他提出筹码:
“她愿以自身之资,为陈军购军马粮草,助陈军百战百胜。”
这不是一笔小钱。
能给国库省钱,元靖又不免因馋欲而动摇几分,陈擅接着又道,“臣已过三十,成了这个家,圆了此心愿,上了战场便心无旁骛,为陛下策马纵横。”
说得元靖实在是躲不过去了,谢春深站在他们中间:
“陈将军,不是陛下不愿,礼法未明,陛下是一国之君,要他如何为你下聘?”
劝道:“陈将军,还是回去,此事从长计议,也是对县君的尊重。”
一众驸马面上如常,暗中观察,陈擅闻身后满堂人皆不作为,冷笑出来一声。
他护江山。
可江山里,诸王都在负他。
若生在平民之家当个百姓,即便要受权利倾轧之苦,喝潲水吃菜根,亦比现在被迫架在高处,处处口是心非,日日身不由己,来得更清晰明烈,心安理得。
便红着眼问:“陛下可是不答应?”
元靖蠕唇,这时,在一旁静默良久的段渊缓缓走下了台,“陛下,容我说句,陈将军娶得。”
谢春深停息,元靖抿唇,言中含三分犀利,七分转圜:“不是说礼法未明——”
“陛下忘了,臣掌过鸿胪寺,陛下初登基时,臣代过鸿胪寺卿,带领一众人改修律法,制定新规。婚法中有言:
王族男子婚娶皇外平民者,除非糟糠之妻,否则不可为正妻。
若娶诸如夫人,郡主,县主,女降一品为正妻,如尚公主,反之男降一品,入公主府为公主家臣。
陈将军与县君此情合理合法,只需县君降一级,再换封号即可。”
拆了谢木之盟,谢春深如失一臂,元气大伤,段渊早已有此意,只等一个时机。
现在,木漪的反盟,便是他等候已久的时机。
他笑望元靖,再度将元靖逼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元靖寒笑良久,最后无力指了指谢春深:
“你连你师傅都没想到,还是太年轻啊。”
太年轻了,斗不过段渊。
陈擅巴巴望着,段渊帮腔,元靖无奈认下此局,张口要拍板,谢春深忍下喉头涌动的腥甜,闭起眼。
他不愿看这一幕,太刺眼。
可耳朵却不能忽聋,听着元靖下令:
“朕,终不忍拂陈家小郎心愿,既然他与平梁两情相悦,朕为他二人赐婚,择期写聘书,以鸿胪寺过三书六礼,请平梁父母,奠雁秉烛,龟卜令吉,择期上门议亲。”
谢春深的脑中热流岩浆滚滚而过,将他神思烧灼成一片混沌火场。
他头痛欲裂,可又必须冷静下来,做点什么。
眼前景象在旋转倒转,他眼前浮现出木漪这几年来的各种模样,他终于意识到,他爱她。
他也是爱她的。
骗过段渊,让段渊觉得自己没有软肋,也骗过自己。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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